这是个很晦暗的天,倒也不算乌云密布,但是整片天,都是白茫茫的,就连风都被压得变小很多,空气有些闷闷的。
王凝之也闷闷的,几个姑娘们都去房里说话了,为了避讳些,自己莫名其妙就被推了出来,和谢渊一起负责招待贺元礼。
我也是个客人好不好,请多少尊重一下我的身份,王凝之很想喊这么一声,可是谢道韫把事情安排得似乎非常自然。
几个大男人坐在客厅里,喝了几杯茶,多少有些无聊,虽然王凝之很想趁机敲诈一下贺元礼,可是谢渊那副死人脸就摆在那里,让自己无法开口。
从最近的时事政治谈到文人情怀,又谈到书画之趣,再牵扯到山水之美,就在王凝之即将睡着的时候,谢渊终于结束了他对于这山阴附近游玩之所的宣讲。
“兰渚山那边,确实景色怡人,山,水,林,亭,相当不错,春有春美,冬有冬趣,今年我家来了几个客人,便打算带他们去游玩一番,顺便把会稽的朋友们也都叫过来,大家一起聚一聚,毕竟等年节将至的时候,也就难再有闲暇时光了,再次相聚,怕是要等到明年。”贺元礼笑呵呵地说道。
“今日我和姐姐前来,就是为了邀请谢家的朋友们一起,本来是打算明儿再去王家的,王二哥既然在,那就正好,省得去通报了,您回家帮我们说上一声,明日我再去王家。”
“可是这个天气,一两日间,恐会有降雪。”谢渊抬头看了一眼这沉闷的天色,开口说道。
“谢三哥不必担心,我们不会上山去的,毕竟有些女眷,上山多有不便,只在山下兰亭附近游玩便是了,便是有些落雪,也能及时离开。何况,咱们这里,积雪也不是很厚,只要大家穿得暖些,没有问题的。”
谢渊还在犹豫,只是回答:“若是姐姐愿去,我们自会相随。”
“好,那王二哥呢?”贺元礼转过头来,看向王凝之。
“啊?什么事儿?”王凝之睡眼朦胧。
贺元礼尴尬地笑了笑,只好又把话重复了一次,心里再不满,脸上也只能布满笑容。
另一边,书房内,王孟姜趴在谢道韫给自己准备的小桌子面前,一笔一划地练字,大眼睛时不时飘过去,想看看厅里的情况,却不能去,毕竟,昨夜做不好,是要被先生批评的。
而茶香淡淡飘摇的大厅中,谢道韫,贺元新,王兰三人聊了会儿天,贺元新不无羡慕地说道:“能在书院里长大,多幸福啊,王迁之伯父的名声,便是我在会稽,也有所耳闻,你从小跟着伯父四处游玩,日子定过得很是舒心了。”
“自由一些倒是有的,舒心倒也不见得,”王兰笑着回答:“家里只有两个兄长,也都成亲多年了,比我大很多,早已经离开书院,我平日里自己还是很无聊的,书院里虽然学子众多,可是我也不好跟他们交往啊。”
“这倒是,不过今年我去的时候,你日子过得不错啊,有你二哥在书院里,你们两可是狐假虎威得厉害,那些学子们,恐怕没少被你们欺负吧?”谢道韫眯了眯眼,很不客气地拆穿了王兰的虚假面孔。
王兰笑得开心,露出一口小白牙,“我这不是怕你们太羡慕了嘛,而且,我也没瞎说,前些年是这样的,只有今年比较高兴,除了二哥,书院里头大家都很有趣,你还记得王蓝田吧?”
“记得啊,下棋连黑白都分不清楚的人,我确实印象深刻。”谢道韫淡淡回答。
“他啊,今年又和山下那个新开的天澜居里,一个叫杜雪的姑娘纠缠不清,不过啊,我听他们说,那个姑娘,棋艺高超,被人称作钱塘第一呢,就是不知道谢姐姐你是不是能胜过她。”
谢道韫嘴角扯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说道:“能不能都不重要,我是不会与她对弈的。”
“不过一个青楼妓子罢了,说什么第一,也不过是那些爱上青楼的公子哥儿们,为了讨她的欢心,可以吹捧罢了。”
贺元新淡淡一笑,又接着说道:“王兰,虽然我们不算相熟,但今儿我也托大,嘱咐你一声,你二哥人是很不错,风趣,也仗义,但是他毕竟是男子,很多事情无所顾忌,可我们不同,谨慎是本分。”
王兰点点头,“谢谢贺家姐姐。”
她并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妥,这是为自己好的话,这些年在书院长大,很多时候确实不太在意,而且她几乎能想到如果王凝之知道这句话会说什么。
“别慌,你是王家人,脾气再大,再胡闹,别人也要忍着,谁不想忍,就告诉二哥,我来处理。”
“那我们说定了哦,过两天我们在兰亭见。”
“好,王兰,你去看着点小妹,年纪太小,还不能自觉。贺姐姐,我们出去走走吧。”谢道韫瞧见那边王孟姜探头探脑地,笑了笑,吩咐一声。
“好呀,小丫头,读书还不认真,来,让我好好教育你一下。”王兰笑着离开,她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来,谢道韫这是有话要跟贺元新聊。
自己和贺元新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很多事情不方便跟着听的,不过她也无所谓,反正自己在会稽,跟着二哥玩就是了,别的用不着操心。
相随着出门,贺元新眯了眯眼:“令姜,有什么话么?”
“这是我该问你的,”谢道韫目光平视着院子里的竹林,眼神古井无波,“你们贺家招待朋友,难不成还要我去作陪?他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贺姐姐,咱们两人自小相熟,我虽猜到你有难言之隐,或是需要我帮忙,可是你该清楚,我谢道韫,从来不会受人蒙蔽,去做事。”
院子的另一边,王凝之走出门来,伸了个懒腰,瞧了一眼竹林,转过头来,淡然地看着贺元礼,“贺家小子,你是想告诉我,你家里来了朋友,要我王家子弟去作陪,给你撑场子?怎么着,你家朋友是那一位皇亲国戚啊?这么大的牌面?”
“呵呵,王二哥说笑了,我家里哪儿有机会认识皇亲国戚,便是真有了,那也轮不到我来招待啊,要是别人,那我也不敢求王二哥赏脸,只是这几位,您也算是认识,所以才斗胆来请您的。”
王凝之挑挑眉:“我也认识?”
“正是。”
“贺元礼啊,你既然也是山阴人,就该知道,我,王凝之,四海之内皆兄弟,认识的人,能塞满半个山阴城,难道我每天闲着没事,就去给人家作陪?”
“这,王二哥,当然不是这么说了,我这两个朋友,您也算是熟悉的,吴郡朱家,朱明启,他说自己和您在钱塘的时候,相处很好的。”
“朱明启,还有呢?”王凝之皮笑肉不笑,沿着林子往里头走,这种沉闷的天气,躲在屋子里头,熏着暖炉,喝着热水,自己绝对会睡着的。
外头虽然有点儿微冷,但毕竟能让自己清醒些,至于后头那两冷不冷,关我什么事儿?
这个小院子里的构造,是一个圆,沿着曲折的小路往前,打量着冬日里还是在努力开着的几朵小花,王凝之很想拔下来,又担心被谢道韫发现,正在犹豫中,就听到后头贺元礼跟上来,说道:“另一个,是东阳来的,陈留江氏,江望远。”
“陈留江氏?那都是父辈们的交情了,他们既然来了,要接待也是我爹去,我去做什么?”
贺元礼对于王凝之这种装傻的行为非常不满,却不得不保持笑容,“王二哥说笑了,来的又不是江家的长辈,江望远应该和您是同岁的,岂能让王伯伯去接待他?”
“江望远啊,跟我一样年纪,可我又不是认识他,我爹或许和他爹有交情,我和他没关系,没兴趣,不去。”
“呵呵,王二哥,就当给我个面子,您要是不肯去,怕是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去了。”贺元礼咬着牙,跟在王凝之后头。
至于谢渊,板着脸,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似乎对旁边的一棵竹子很感兴趣。
“给你个面子?你哪儿来的面子啊?让你家大哥来,跟我谈面子还差不多。”王凝之摆摆手,开什么玩笑,贺家本来也不算多大的世族,不过是有几位在朝中而已,也不是多大的官,要不是当初他们也随着王家先辈南渡,拥立皇帝陛下,哪儿有贺家的事情。
至于大家相熟,也不过是都住在山阴而已,要是他大哥过来,那还差不多。
小路的尽头,水塘边,谢道韫冷着脸,说道:“所以,你并不想嫁给那江家公子?”
贺元新左右看看,似乎怕被人看见,轻轻点头,声音很轻:“家中如今觉得江氏倒也和我们不错,又能互相助力些,便也乐得此事,那江望远,我见过几次,倒不是说他有什么奸猾之处,只是我总觉得,他心思太深,也不像是多喜欢我,不过是为了两家联姻而已,恐怕以后我的日子,会很难。”
说着,看了看谢道韫,贺元新咬了咬牙,说道:“谢妹妹,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虽年长你一岁,可你也清楚,我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并无大志,也无手段,若是嫁在会稽,有家中护佑,朋友相助,过点小日子总是可行。”
“但要我去东阳,万事受人摆布,对方又心思难测,我实不愿意,所以今日趁着这个机会,我才上门来,便是想求你,帮我一次。”
谢道韫没有动作,只是把目光放在水面上,说道:“贺姐姐,你要想清楚,这是你家中的决定,贺家伯父伯母,我虽然接触不多,但他们也算是疼爱你,给你挑选的,未必就不是好夫婿,你若只是担心远嫁,自可以与他们讲清楚,以后时常回家便是了,江家想借着贺家在会稽做生意,那你们夫妇二人,留在会稽也未尝不可。”
“我,我还没有想到这些,也不敢跟爹娘说,”贺元新低着头,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贺姐姐,如此说话,便没意思了,你性子温和,待人友善,这我是知道的,可你也不是个泥捏得性子,任人摆布,若是你与爹娘商量过了,有难言之隐,或可让我理解,这么点事情,你会没想到?是你蠢呢,还是你觉得我蠢呢?”
“你不肯说实话,却想要我帮忙,如此欺瞒我,难道是你爹娘的意思,贺家是什么打算,难不成是有什么把柄在江家手里,想要谢家来替你们出头?”
“若真是有什么把柄,贺家难以应对,也该是贺伯伯,来找我爹,大家都是北方世族,又一向交情不错,我爹自会为贺家出力。”
“贺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被我查到些什么,贺家或许可以摆脱现在的困难,又如何面对谢家的报复?”
“你以为,谢家的便宜,那么好占?”
“没,没有那个意思,谢妹妹,我不是那样的人!”贺元新急忙开口,又看了看周围,这才低下头来,走前两步,声音甚低:“我不喜欢那个江望远!”
“为什么?”谢道韫不为所动。
“他野心太大!前些日子,我与他们吃饭,结束之后,在书房外头,听到他与我大哥说话,江氏,想要入主会稽!”
“入主会稽?”谢道韫轻轻一笑,“会稽如今有王伯伯做内史,掌太守之职,王家大哥做长史,那就是在等着接替王伯伯的职位,江氏疯了,要和琅琊王氏为敌?从他们手里抢位置?”
“贺姐姐,你说的未免过于虚假,会稽从来就是王家的,便是我爹爹,都不会打会稽的主意,江氏如何做得?”
“具体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吴郡朱家,和江氏如今关系很好,朱明启也在山阴,便是陪着江望远来的,而且,我好像听到他们说龙骧将军,庐江什么的。”
“庐江?庐江太守,司空大人,龙骧将军袁真?”谢道韫沉默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小路传来。
“你好烦啊,哪儿有这样磨着人的,你就不会去找谢渊?”
“谢三哥都说了,要看谢家姐姐的意思,王二哥,你就别兜圈子了。”
谢道韫转过头,恰好是王凝之抬眼看来,她轻轻颔首。
王凝之眨了眨眼,回过头去:“好了,别烦我了,我去还不行吗?不过别人的话,你自己去王家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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