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已至。
清晨的薄雾,淡白且轻盈,却能连绵不绝,将整片大地包裹,即便是凛冽的风,从山涧下来,也无法将雾气吹散,只能融入其中。
远方的朝阳,还只是露出一点点微光,似乎在抽离着,西方那还未来得及落下的弯月上凝结的光芒,随着阳光渐渐明亮,月光也隐入天际。
会稽山阴,城郊小溪边。
把毛巾拧干,搭在箱笼外头,徐有福乐呵呵地说道:“公子,这一走就是大半年,总算是要回家了。”
“是啊,等回去了,给你放几天假,回去好好陪陪爹娘。”
王凝之就站在晨雾中,伸开双臂,感受着冬天的气息,赶了几天路,也算是很辛苦了,总算能看见山阴城,还有那远方的兰渚山。
“不用,还不到过年时候呢,您刚回家,肯定有不少事儿要忙,也要出去应酬,我不跟着,放心不下。”
徐有福笑着回答,“我也有时间回家,又离得不远,晚上都能回家的。”
“晚上怎么行,你爹娘那个小铺子,生意一向不错,老人家如今上了年纪,你爹腿脚也不好,赶紧回家去帮帮忙,让他们也能过个舒坦点的新年。”
“还有啊,咱们今年赚钱相当多,你也能多拿些,等回了家,你再取些钱去,给二老买些东西,算是我的心意了。”
“公子,要说起来,今年我可是开了眼界,和以前跟那些公子哥儿赌钱啥的比起来,今年我们一边做生意,一边收保护费,真是没少赚,”徐有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就是被马公子也学了去,现在收保护费的买卖,都成了他的。”
“那就成了他的吧,那点小钱,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书院里头,咱们永远都算不了老大,陈子俊今年已经有点儿忍不住了,明年的保护费,估计很难收,而且,”王凝之迈开腿,“我们可是要做正经生意的,这种坏事儿就留给别人吧!”
沿着小溪往前,水气里带着的寒冷与清冽,让人清爽无比,而刚走到城门边上,王凝之就瞧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二哥!”
包裹在一个大大的棉衣里,像个憨憨的小动物一样,王孟姜尖叫一声,就一路小跑过来,王凝之赶紧往前几步,一把将小丫头抱了起来,转了几个圈儿。
王孟姜那欢乐的笑声,似乎随着朝阳的光芒,一起驱散了这朦胧的晨雾。
至于跟在她身后跑过来的王献之,也试图扑上来,只不过刚跳在他身上,就被王凝之用膝盖顶开,灰溜溜地落在地上,不过王献之也不恼,抓紧时间就把手伸进王凝之的口袋里头,寻找玩具。
而因为王凝之在抱着小丫头转圈圈,所以王献之只能跟着一起转,臃肿的棉衣带着他晃了晃去,就要摔倒的时候,还是后边跟来的王肃之拽了一把,才让他站直了身子。
而跟在王肃之身边的,还有一个斜着眼睛,一副小霸王样子的谢玄。
“这么冷的天气,还是大清早,出来做什么?”王凝之一边往前走,一边给小妹子紧了紧帽子和领口。
“二哥,本来大哥是安排,让我来接你的,可是小妹一大早就锤开我的门,非要跟着一起来,”王肃之拱手行礼,又瞪了一眼那俩小的:
“至于他们,我也不清楚,他们最近几日都在谢家住,反正一出城门,就看见他们在了。”
见到王肃之脸上的不快,王献之马上就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
“嗯?王献之,什么时候学会拐带别人家小孩了?”王凝之问了一声。
不过王献之已经在努力嚼着王凝之口袋里的糖了,根本顾不上回答,还是谢玄在那边‘哼’了一声,说道:“我可不是被拐带的,这天底下,谁能拐带得了我?”
“还有,”谢玄突然拔脚快跑了几步,然后回过身来,挡在王凝之面前:“我可不是什么小孩,请注意,站在你面前的,是著名的会稽小霸王,谢玄,和……”
一把将王献之揪过来,“这位是,人称会稽王七郎的王献之,我们两人一刀一剑,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匡扶,哎哟!”
急忙跳开,躲过了王凝之的大脚,谢玄非常不满地叉着腰,就打算开战,“你这厮如此不讲武德,居然不等别人报上姓名,就要偷袭?”
眼看这小子还有模有样地要拔出背后的剑,王凝之一瞪眼:“滚!”
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谢玄突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和在钱塘时候不同,如今他自认为已经是个英雄了,哪儿能被人一嗓子就吼怕了?
“王献之,我们上!”
等不到回应,一转头,王献之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一边的路上,背负双手,小小年纪,倒也有些腔调:
“啊,这冬天的风,好冷啊,我们早点回去吧!”
“嘻嘻,七哥,谢哥哥,你们两还是早点回去,才是正理,不然先生是要打手板的!”这时候,趴在王凝之肩头的小丫头,突然笑了起来。
“哼,我们岂会因为这种事情就……”谢玄还打算嘴硬一下,王献之已经过来一把把他拽走,笑得谄媚:
“二哥,今儿我们也休沐一日,是谢先生昨日说的。”
“谢先生?”王凝之嘴角一抽,似乎有什么不太好的预感。
“是谢家姐姐啦,现在七哥和谢家哥哥一起跟着她学习,本来大哥还打算上门去拜谢呢!”王孟姜及时提供小道消息。
王肃之笑着开口:“最后没去,是娘说用不着,”说着走近一步,在王凝之耳边低声说道:“二哥,是不是你安排的?咱们和谢家虽然都在山阴,交情不错,可是也没听说家里还有什么人是跟着谢家读书的啊?”
王凝之摇了摇头,皱起眉来,王家,谢家,向来都是面子和气,里子相争,如今这些年,王家更偏文风,而谢家却盛武风,要说去习武,还有的论,读书这种事情,怎么会让自家孩子,去跟着谢家一个姑娘学?
按道理来说,就算谢家确实有几个文采卓著之人,也用不着跟着他们学啊?
这岂不是自堕威风?
什么时候开始,王家的子弟,要跟着谢家混了?
难道王家还要给谢家执以师礼不成?
别人不说,就老爹那个肆意张扬,狂放不羁的性子,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事情?
又不是没听过老爹吐槽谢家那几个人像个莽夫,除了一个谢安能让老爹另眼相看,剩下的,都不在他老人家眼里。
用王羲之的话来说,谢奕,武夫一个,没有脑子,那他怎么会让谢道韫来教自己儿子读书呢?
这事儿有古怪,回去需要调查一下。
“对了,二哥,不是说王兰那丫头要跟着你回来吗?人呢?”
“她爹会把她送过来,大概晚几天到吧,幼恭,你负责接待。”王凝之耸耸肩,很自然就把锅给甩出去了。
“这,二哥,不妥吧?”王肃之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
王凝之给了他个白眼,兄弟们之中,大哥王玄之是个谦谦君子,用族中长辈的话来说,颇有汉末时期,祖辈王览之风。
三弟王涣之,性情很有母亲郗璿的温文尔雅,却也有些活泼。
四弟王肃之却是个异类,那是人如其名,相当的正经,平日里很少会开玩笑,虽然不算是闷头书生,但也绝不讨喜。
五弟王徽之,那简直就是父亲的一个小翻版,年纪轻轻,就狂放不羁,眼高于顶地,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只在大哥二哥面前才会收敛一些。毕竟大哥是个碎碎念,他可不想被墨迹个没完,而二哥王凝之,那就简单多了,谁愿意没事儿挨打呢?
六弟王操之,一向不爱说话,目前看来还是比较腼腆,总是跟在老大王玄之身后,像个小尾巴。
至于七弟王献之,那就不用多说了,毛孩子一个,典型缺教育。
王凝之叹了口气,几乎能想到大哥为什么要四弟来接自己,这是怕自己回家路上又有什么心思,跑出去玩,所以才派了个最正派的家伙来盯着自己。
作为一个热爱家族,关爱兄弟的人,除了老大王玄之,小妹王孟姜,剩下的几个,都是被王凝之亲切地‘教育’过,有时候看见二哥,比看见大哥还害怕,独独是这个老四,就连王凝之,都找不出他有什么差错,只能看着他在不合群的路上,越走越远。
不过虽然如此,也难不住王凝之,道理讲不过,武力也威胁不了,那就直接摆架子嘛!
“妥不妥的,你说了不算,听我的就行了。”
王肃之神色变幻几次,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是。”
走进山阴,这里已经是冬天了,街道上也不算繁华,来往的路人们,也被这寒风吹得脸上通红,风卷起街边小楼门上的帘子,里头米粥的清香,隐约飘来。
“二哥,那家就是新开的,说是里头的甜米饭很好吃,可是他们都不带我去,大哥又不在,有人骗我,也没人管,”王孟姜指着那家小楼,嘟着嘴,相当不满。
“好客居?谁家开的,我妹子要吃,都不懂得送上门,还想在山阴开店?”王凝之顿时不爽了起来,看向一边的王肃之。
王肃之一本正经:“是贺家开的,贺元礼请我们来过。”
“贺元礼?臭小子还给我装起来了,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王凝之‘哼’了一声,“妹子,二哥带你去,至于甜米粥,我让他每天亲自给你送来,直到你吃腻了为止。”
王肃之抗议的声音,在王孟姜的欢呼声中被冲散了。
眼看着再有一小段,就到家了,王凝之却感到有人在后头揪着自己的衣服,转过头去,是谢玄。
“王二哥。”
“怎么了?”
有一说一,和开春的时候不同,王凝之如今,虽然不想招惹谢家人,但也没有那么排斥了,经过山上一段日子的相处,对于谢家姐弟,倒也改观了许多。
谢道韫不过是个脾气有点大的小丫头,不过这也很合理,出身在谢家,谢奕的掌上明珠,自己又争气,长得好看不说,才学也高,甚至连武功都相当出色。
在那份尘封的记忆里,王凝之见过不少,能有谢道韫十分之一的姑娘,脾气都是谢道韫的百倍了。
至于谢玄,虽然和王献之是好友,两人却完全不同,王献之从小就是文人狂生的趋势,要不是被王凝之各种殴打,估计现在也是个小型王羲之,等到长大了,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谢玄呢,虽然很多时候看着胡闹,却能让人感受到他那股英雄气,有些幼稚,可就是这股气,已经是他走向未来的支撑了。
“你过几天,来家里一趟。”
“干嘛?”
王凝之愣了一下,却看见那小子已经撒腿跑了,皱起眉头,看向了王献之:“老七,我问你,是不是你们又闯祸了?想让我去给你们说和?我警告你,有事儿就老实交代,否则我可不管。”
“没啊。”王献之努力地回想着,小脸都皱了起来,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谢玄这是怎么了?”
“不懂哎。”
“算了,懒得理他,小小年纪,还装深沉。”
放下王孟姜,牵着小丫头的手,已经能看见王家的大门了。
……
“儿子王凝之,拜见父亲,母亲。”
后院里,大厅中,王凝之拜了下去。
“嗯。”王羲之坐在那儿,难得没有喝酒,只是端着一碗茶,脸上不见喜怒。
倒是郗璿眼里泛起泪花,几步走了下来,把王凝之扶起,上下打量着,甚至揪着他转了个圈儿,很不满意:“清瘦了许多,人也不如在家时候精神了。”
“娘啊,你是不知道,书院里头,那吃的是真惨啊,”一说起这个,王凝之顿时就开始了,拉着郗璿坐了下来,痛斥着书院的伙食。
……
“所以,我是相当地怀疑,书院里头,山长和受到了蒙蔽,那些伙房的家伙,绝对私吞了不少,我们交了那么多钱,连口好菜都没有,甚至有几个负责人,还有管理书院进项的陈夫子,我都感觉不对劲儿……”
眼看着王凝之已经展开了对书院的口诛笔伐,而郗璿在见到儿子吃不好之后,已经要当即写信给王迁之了,王羲之只能咳嗽两声,试图把局面拉回正轨。
“夫人,别听那小子胡说!”
紫笔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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