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里头,气氛很凝重。
自从王彪之要来的消息散开,大家就在用各种方法,想要逃离书院了。
装病的,有事的,相亲的,长辈思念的,甚至还有人试图以成亲为由,请几天假。
但是很可惜,这一次,不论大家给陈子俊送多少礼,都没法子下山,因为山长王迁之放了话,侍中王大人要来书院,这正是书院弟子们在朝臣面前露脸的机会,谁都不许请假。
生病的,可以,书院从山下请大夫来看诊,诊金自付,如果诊断出来没病,那就负责打扫落叶,直到冬天。
有事的,可以,讲明白事情,由书院出面去解决,劳工费另算。
相亲的,还有比这青山秀水更好的环境吗?甚至厨房还能为你们提供私人订制美食,当然了,钱另算。
长辈思念的,欢迎各家长辈到书院做客,不仅能看到自家孩子在书院生活的点点滴滴,还能知道他们学业上的问题,甚至可以和各位夫子谈天论地,书院里的客房,已经打扫干净。
至于要成亲,必须马上成亲的张齐杜,还有什么比在书院里,由山长王迁之来为你证婚,更让你有面子的吗?
据说,张齐杜在被叫去谈话之后,已经高烧了好几天。
不过这些事情,都和王凝之关系不大,最近王凝之有了新的爱好,正在以极大的热情,投入梁山伯的治水方略中。
桃花林外的石头上,祝英台皱着眉头,手里拿着一卷书,很久没翻页了。
很不满地瞪着那边絮絮低语的两人,实在忍不住了,咳嗽两声:“我口渴,想喝水。”
“想喝就去拿啊,顺便给我来一碗凉茶。”王凝之头也不回,摆了摆手。
祝英台脸颊鼓起来,就要发火的时候,梁山伯抬起头,看到这一幕,急忙站起身来,“英台,我也口渴了,这样吧,我去拿些茶水来。”
而梁山伯一过拐角,祝英台就几步奔了过来:“王凝之,你成心的是不是?”
“干嘛?”王凝之把目光从地图上抬起来,不耐烦地反问。
“你什么时候对治水方略感兴趣了?上次山伯找你说,你还讲什么人各有志,还说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巴拉巴拉讲了一大堆道理,就是为了偷懒而已,现在又凑出来,烦不烦啊!”
“我说的又没错,当时我不喜欢,现在我又喜欢了,这有什么不行的?”
“就是不行!我都跟山伯说好了,这几天桃树都要入冬,我们要好好修缮,明年才能让桃花开的鲜艳,你这样耽误我们的时间,真是……”
“得了吧你,天天腻歪在一起,还不嫌烦啊?想修剪桃树,你自己不会去做?非要来烦我们?我和山伯最近志趣相投,已经打算一起为治水大业做贡献了,山川,河流,水道,哪一点不是细致的工作?谁有空搭理你?”
“我不管!你自己拿了治水方略回去看,爱怎么研究就怎么研究,别来打扰我们!”
祝英台咬着牙,低声嚷嚷,本来很漂亮的大眼睛,瞪得溜圆,气愤不已,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冬休假了,到时候好几个月都见不到山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却被人这样搅扰,尤其是,这个王凝之,绝对不是真心和山伯合作的,纯浪费时间!
“你老实交代,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你想利用治水方略干什么?想对山伯做什么?”
祝英台的问话虽然言辞激烈,可是怎么听都不对劲儿,王凝之顿时就火起,“我呸!我能对他做什么?”
眼看着两人就要开骂,甚至动手了,那边梁山伯急匆匆跑过来,“王兄!”
听见梁山伯的声音,祝英台马上变了张脸,恢复了一个谦谦君子应该有的样子,看得王凝之一阵恶寒,整个书院,还有谁不知道你是个小疯子?
难道这就是真爱吗?
一个愿意演,一个愿意配合?
“兰姑娘,兰姑娘在前头等你,说是王彪之大人上山了,要你快些去!就在山门口!”
王凝之站了起来,望了一眼这日头,抚了抚额头,刚开口:“我怎么感觉有点晕,肯定是中暑了,快送我回房去……”
“快去吧,人家都等你呢,这可是你王家自己的事儿,那还是你的长辈,千万不能怠慢了,莫说是有点不舒服,就算是腿断了,你也要爬过去!”
祝英台直接打断了王凝之的仓促表演,一把就将他推了出去,还不放心地跟着又推了几步,这才在耳边低语:“别装了,赶紧滚蛋!”
王凝之悲伤地往前走着,也没忘了嘱咐一声:“山伯啊,把治水方略准备好,咱们要拿去给王大人看的。”
“知道啦!晚点我会叫山伯去的!”祝英台扯着嗓子喊。
“王兄,你没事儿吧?”梁山伯略微担心,可是也没什么机会去关心了,因为祝英台已经拉着他往桃林走:
“放心吧,他好得很,咱们赶紧去看看桃树!”
山门口,白石大门在阳光下,庄严耸立。
王凝之不满地瞪着王兰:“人都没来,叫我干嘛?”
“兄长啊,我们是晚辈,人家下午来,你不先过来等着,难道还要人家等你?”
“谁稀得见他,这人老古板得很,天天好为人师,上次去我家……”
吐槽了没几句,就看见一行人上山来,王凝之迅速调整状态,换上了一个恭敬的表情,看得王兰是直翻白眼。
走在前头,一个中年人,虽然是比王迁之要年轻些,下巴上却带着一小绺白色的胡须,配上一本正经,轮廓分明的脸,那是相当滑稽的,但他那个严肃的神情,加上一丝不苟的气质,甚至连头发都梳理得平平整整,就让人不敢发笑。
这就是王彪之了。
身后的几个护卫,大概也是跟着他时间久了,总要比别人的护卫看上去更加刻意的严肃正经。
眼看着走到面前来,王凝之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还没等开口,就遭到迎头训斥。
“王凝之,见到家中长辈来,应该上前迎候,站在那里算怎么回事?”
王彪之的声音也是和他本人一样,而且听上去还带着一丝丝的愉悦,王凝之叹了口气,这位还是一点儿没变,以教训别人为快乐。
“叔父,几年不见,您还是这么硬朗。”走上前,笑眯眯地开口,拱手行礼。
“怎么衣服这样皱,如此岂不是让人小看我王家?这是你的书童吧,我好像见过,你如此懈怠,是谁给你的胆子?”
站在后头,一直低着脑袋,生怕被发现的徐有福,闻言只能认罪行礼。
“叔父!王兰有礼了!”
王兰总算是开口了,一个标准的女子礼仪,行的是端端正正。
“嗯,小兰也长大了,”面对一个小丫头,王彪之总算是有了点笑容,虽然看着也挺恐怖的,不过就没说教了,“走吧,上山去,见见你爹。”
“嗯,我爹,他说今儿难得有灵感,正在后山作画,还说不让人打扰,晚点回来跟您告罪。”
王兰有点儿尴尬,手叠放在一起,不好意思地说道。
王彪之愣了一下,嘴角一抽,“这把年纪了,还玩这一套,想躲着我,哪儿那么容易,带我去见他!”
“是。”
抬脚走了两步,似乎感受到后头的气氛,王彪之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正在偷笑的王凝之,“你也跟着来。”
王凝之的笑容消失了。
后山。
这种没有风的日子里,确实很适合野外作画,站在这里,蔚蓝的天空下,远方的山脉连成一线,临近处,钱塘仿佛置在眼底,还能看见钱塘湖,就像一个闪着点点微光的镜面。
“你看看,这人就是毛病奇多,讲究奇多,事儿巨多,你就去跟你爹说说,咱们找个由头赶紧撤吧,我带你下山去玩,要不这样,咱们去会稽,我也大半年没回家了,你也去玩玩,不是说很想谢家那两姐弟吗?费用我都包了。”
站在外围,看着里面两人,一个在假模假样地作画,一个在认认真真地批评,王凝之声音压得很低。
“别想了,我才不会去给你顶包,你敢走,自己走呗,”王兰鄙夷地看了一眼已经絮叨很久,就是想混过去的王凝之,“就不能有点大丈夫气概?慌什么,你看他,都不批评我的。”
“你废话!他批评你什么,你这种典型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装的比鬼都精!”
“王凝之,王兰,过来!”似乎是被王彪之给说的烦了,王迁之已经无心作画,左右看看,正好看见那边两人吹着小风,很享受这秋日的风景,顿时就生气了,自己都在这里受折磨,两个小辈,居然躲在一边?
“看看,我这幅画,怎么样?”让开了身子,站了起来,王迁之一副要考较弟子的样子,把舞台让给了年轻人。
年轻人当然是很不乐意的,尤其是,这种当着你的面画出来的,你还敢说一个不好吗?
问题是,画都还没完成,让人怎么评价?
就算是想违心地夸赞几句,也没得夸啊,总不能说‘停笔停得好啊!’这种不要脸的话吧?
王兰心里这么想着,眼里盯着老父亲的山水画,就听到旁边一个声音响起:
“停笔停得好啊!”
王兰小嘴微张。斜着眼睛看过去,眼角几乎都挤出皱纹了,却只看见了那个穿着青色学子服,虽然有点儿皱巴,但依然不能影响到他潇洒的态度,背负着双手,仿佛真的进入角色,以一个欣赏者的身份而评价,还评价得这么不要脸的人。
王凝之轻咳一声,继续开口:“这山水,这风光,这秋天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阵风,都是生命,这不是一支笔,一张张,一幅画就能表达清楚的,即便是再高明的画家,也无法把自己的心情完全融入着小小的画卷之中。”
“既然如此,倒不如笔随心动,将感情放在自己所能宣泄到的地方,感情不再奔放如河水的时候,停下笔来,既不让先前的情感影响,又不会因为接下来的变化而反恶,停笔,停得好啊!”
你这不要脸!
王兰发誓,如果他再说出一句这种话,自己就一定要骂他,才不管什么大家闺秀的形象,总不能被人活活气死。
很明显,这么想的人,不止是王兰一个,王彪之咽了口唾沫,突然冷笑,“兄长,不愧是扬州有名的夫子,教出来的学生,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看得出来,王迁之也是有点尴尬的,毕竟还是个要脸的人,被人这么不讲究地硬夸,总是有点不好意思,但没办法,为了维持眼下的局面,不被王彪之逮到机会把师徒二人都给教训了,只能硬挺着:
“我万松书院,向来因材施教,从不让学子们的思维受到拘束,我们教书育人,是在培养他们各自的品行,而不是让他们固化成书呆子。”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王凝之这种话,你觉得对?”王彪之的声音都有点扭曲,不再能维持自己一贯的腔调。
“凡事在论对错之前,都要先认可一点,那就是万事万物,在万人万心之中,都有各自不同的样子,学子需要学习的,是夫子们的求知态度,而不是和夫子们一样的理解。这千百年间,有多少的古籍,都被人不断地翻新解释,这样才有今日我们的学问。”
“我虽然是山长,但也是夫子之一,从我的角度来看,只要这是王凝之用心思考,仔细检查,坚定而出的答案,那就是正确的。至于其究竟是对是错,一来根本不重要,二来也无需我去关心,王叔武,你未免拘泥了。”
“不过我倒也不奇怪,毕竟你身在朝中,一言一行,都需要克尽求勉,以身作则,否则很容易被人攻讦,”说到这里,王迁之轻轻摇头,看向王彪之的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丝的同情与担心,“这几日,便在书院,放松过几日吧。”
最后,王迁之还拍了拍王彪之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这才转过去,看向远方。
风轻轻从山涧而来,与那泉水声交融在一起,叶片被卷起在风中,轻轻飘舞,在山峰上盘旋,似乎将王迁之的话也一并锁住,在众人耳边回响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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