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试图劝阻,到底拗不过云黛的坚持。她清楚自家姑娘骨子里的倔强,只是平日里并未显露,对事对人大都是一副随遇而安、能忍则忍的和气态度。
云黛换了件低调的素色衣裳,戴着帷帽,云海楼的伙计本想引她去雅间,云黛却在大堂选了个角落,点了壶碧螺春,一碟桂花糕。
伙计觉着这小娘子实在奇怪,虽衣着朴素,但乘坐的马车和前后跟着的丫鬟,瞧着不像是坐不起雅间的样子。但南来北往的客人那么多,有怪癖的也不少,伙计也不敢多言,规规矩矩上了茶水糕点,便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云黛慢悠悠喝着茶水,看厅堂里人来人往,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谈天说地,商事朝政,家长里短,风景山河……
直到四五个儒士服的读书人落座,云黛才等到她要听到的——
那几个书生或是落榜了,满腔怨怼,格外激进,又聊起那些考上的进士都是骂骂咧咧的,后来又提起风头大盛的谢仲宣。他们自己没本事,便愤慨猜测谢仲宣背后寻了关系,讨好考官,又酸世家公子与他们抢进士名额,丝毫不给他们这些寒门出头的机会。
两壶黄汤下肚,其中一人颇为快意的哼笑,“那些世家都是面上光鲜,背后污糟腌臜。听说晋国公那养女生得貌若天仙,她既有本事勾搭上谢世子,难保她没去勾搭探花郎,反正勾一个也是勾,多勾一个,她的荣华富贵更有保障了。”
“嘿嘿这女人精明得很,当养女哪有当夫人安稳,就算是给谢世子当妾,那也能锦衣玉食吃香喝辣一辈子了,若是肚子争气能生个儿子,日后还能分得一份家产。”
“不知国公夫人知不知此事,若是知道好心收留的养女是个白眼狼,爬上了自家儿子的床,啧啧,估计要气得不轻。”
“你当那些大家夫人是什么善茬,没准早就知道了,反正是养女,又不是亲生的,真在一块儿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兄说得有理。只是不知那个养女生得有多美,竟有本事勾搭上谢世子。听说谢世子生性冷僻,威严深重,且眼光极高,这些年身边都没个女人,没想到最后看中了从小养在自家的妹妹,倒是有趣的很。”
“听说那养女是个杂胡,生母是个低贱的胡女奴隶,被买回去当个丫鬟,却是一来二去勾搭上了主人家,竟混上了正室的位置。”
“哟呵怪不得嘛,敢情这是家学渊源,有其母必有其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书生们喝得耳酣面热,越说越荒唐,还相邀着去平康坊找几个粉头狎戏。
谢伯缙便是在此时走进云海楼里,虽是只身一人,那凛冽不可忽视的气场依旧叫厅内众人侧目。
有客人暗自嘀咕,这是哪来的官爷,真是好大的威风,一看便知并非凡人。
伙计连忙迎上前,谢伯缙刚准备开口,眼角余光瞥见大厅角落里那十分低调的身影,薄唇微抿,径直朝那边走了过去。
琥珀小声提醒,“姑娘,世子爷来了。”
云黛黑亮的眼珠微转,侧脸朝着前头看去,只见隔着稀稀落落的人头与桌椅,那抹挺拔的身影大步朝她而来。
这一刻,她的心却无比的平静。
谢伯缙走到她身边站定,她还像个没事人般,微笑着与他打招呼,“大哥哥来了。”
这轻松熟稔的口吻让谢伯缙心下微沉,语气却是柔缓,“怎么在这坐着?”
隔着帷帽轻纱,云黛散漫笑道,“在府里待着无趣,就想出门走走。”
细嫩的手指又捻起一块豆黄的桂花糕,递给谢伯缙,“大哥哥要吃桂花糕么,这家做得不错,细腻爽口,甜而不腻。”
谢伯缙伸手,接过那桂花糕直接吃了,少倾,他道,“味道是不错,妹妹喜欢的话,外带一份回去慢慢吃。”
“天色不早了,该回府了。”他朝她伸出手。
云黛望着他大大方方伸出的手,嘴角轻扯了扯,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站起身来。
她与他并肩走出云海楼,不忘吩咐琥珀将那碟未吃完的桂花糕打包带走。
马车早已在外候着,他扶着她上车,贴心又温柔,不经意还得了路人一句羡慕的赞叹,“死鬼,你瞧瞧人家夫妻多么恩爱。”
云黛身形微顿,旋即快速地钻进了马车。
她在车内坐定,谢伯缙没有立刻跟进来,她猜也猜到定是去问琥珀她在云海楼做了些什么听到了什么,他向来喜欢速战速决的报仇,那几位嚼舌根的书生或许要倒霉。
果不其然,等谢伯缙上车时,她就从车窗瞧见四名金吾卫气势汹汹走进云海楼。
她还想再多看会儿,车帘却被男人拉下,他道,“没什么好看的,反脏了妹妹的眼。”
云黛慵懒靠在车壁,视线不偏不倚的落在他面上,“他们会被抓去哪里呢。”
“穷酸腐儒妄议朝臣,让他们去大牢清醒清醒。”谢伯缙挨着她坐,见她神色平淡,思忖片刻,补充道,“妹妹别担心,不会要他们性命。”
云黛心说读书人去大牢蹲了一回,虽没要性命,却断了仕途前程,于读书人来说,这并不亚于要了性命的残酷。
马车缓缓行驶,俩人一开始都没说话。她这般寡言少语,叫谢伯缙无端不安起来,终是先打破静谧,“听说你见了崔仪。”
云黛沉默半晌,旋即轻声应着,“见了,把他送的东西都还了回去,也把话都说清了,日后应当不会再见了。”
谢伯缙见她语调清冷,知道她心里有气,抬手揽住了她的肩,温声道,“先前不想让他再纠缠你,这才将崔家的帖子都截了下来。谁知这崔仪是个不知趣的,还自诩正义想找我讨要说法。”
“所以大哥哥打算怎么办呢?”
云黛抬起一张娇艳的脸庞,水眸清澈地望向他,朱色唇瓣讥诮勾起,“这事传开了,大哥哥心底是欢喜的吧?”
谢伯缙搭在她肩头的手掌陡然收紧,语调沉下,“你觉得我会为这欢喜?”
云黛不语。
谢伯缙冷笑,“是,我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我是一对,可光明正大的携手站在众人前,但绝不是让你陷入此等困境。”
云黛笑了笑,“但现在木已成舟,外头的人都知道了,知道我爱慕虚荣攀附权贵,蓄意勾引自家养兄,厚颜无耻,不忠不义不孝。”
谢伯缙见不得她这样笑,她身体弱,病才刚好,就像一株娇嫩名贵的花才经历过狂风暴雨,哪里经得起又一轮的打击?
“此事我已查清,是丹阳公主安排人放出的消息,她想报复我……是我牵连了你。”
“又是他们。”云黛眼底闪过一抹恨意。
她真是头一回这样痛恨旁人,丹阳公主和五皇子的所作所为,简直叫她恶心。
静默一阵,她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又补了一句,丝毫不掩心底的恶意,“大哥哥打算怎么报复回去?”
这是头一回,云黛在他面前展露计较的恶劣的一面,在这之前她像一尊泥捏的菩萨,美好单纯,温柔隐忍,仿佛永远的纯真无暇。
谢伯缙却喜欢她这副样子,这是真实的她,在那泥塑的美好的壳子下,是一条鲜活的敢爱敢恨的灵魂,她开始将真实的一面展露给他。
“明日上朝,我便请陛下赐婚。”
谢伯缙低下头,高挺的鼻梁轻蹭过她的额,“有陛下的圣旨,谁还敢多嘴置喙?而你,会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的嗓音温柔,黑眸中是热忱的情意,太容易叫人沉溺。
云黛鸦羽般的睫轻颤,垂下眼帘,并不接他这话,只重复的问,“那丹阳公主呢?”
提到这个名字,谢伯缙黑眸深处涌上厌恶,修长的手指将云黛耳边碎发撩到耳后,他的薄唇轻贴着她的耳垂,喁喁低语,“妹妹别急,我答应你,迟早有一日会让她跪在你的面前。到时候要杀要剐,全凭妹妹的心意……”
他语气冰冷,拂过耳畔的气息却灼热得令人战栗。
云黛知道他既能说出这话,想来是决意助三皇子夺嫡了。只待三皇子一登位,丽妃母子三人皆成砧板上的鱼肉。
“好,那大哥哥定要记着今日的话,替我出这口恶气。”
云黛主动张开手,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柔声道,“我等着那么一天。”
一开始见她知晓这些流言蜚语不哭不闹,谢伯缙还有些忧心,现下见她乖顺的靠在他胸膛上,口口声声叫他替她出气,倒叫他松了口气。
或许经历了这许多事,她也成长了,坚强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口。
谢伯缙轻拍了下云黛的脸颊,“醒一醒,我们到家了。”
云黛像是睡得很熟,睁开眼睛时眸中还有些雾气蒙蒙的迷茫,“到家了……”
谢伯缙低头轻吻了下她白嫩颊边,“到了,先下车,回院里再睡。”
云黛睡眼惺忪的从他怀里坐起,谢伯缙先下车,立在马车边,伸手将她扶下。
等云黛站定,他有些不舍松开她的手,附耳低道,“明日就请旨赐婚,今日牵一牵也无碍?”
云黛轻轻挣了一下,一本正经,“不行,等赐婚旨意下来再说。”
见她板着张小脸,谢伯缙轻笑,只好依她,松开她的手。
两人一道往府内走去,跨过仪门,谢伯缙要去云黛的院中用晚膳,便直接往月亮门那边走去。
不曾想才到月德院门口,就见那白石铺就的小路上,谢仲宣和谢叔南两兄弟迎面走来。
两人见着谢伯缙与云黛并肩而立,面上神情霎时变得极为复杂——
云黛也没料到会在这遇上,且看两位哥哥的表情,应当也听到了外头那些流言蜚语。
这还真是巧了。
云黛的脚步滞在原地,她都不知自己现在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大脑空空荡荡的,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情况已经这么糟糕了,总不会更糟糕一些——
直到谢伯缙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走到谢仲宣和谢叔南的跟前,无比平静地说道,“介绍一下,以后你们该唤她大嫂。”
谢仲宣,“……”
谢叔南,“???”
第73章妹妹别害我
周遭瞬间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到诡异。
莫说谢仲宣和谢叔南怔住,就连云黛也如遭雷击般,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侧的男人,他是疯了么?怎么就这样说出来了!
她想挣脱他揽在腰间的手,可那手掌却紧紧握着,叫她无法挣脱。
她能感觉到两位兄长投过来的目光,一个平静如潭,一个满是不可置信。
最先发作的是谢叔南,他挤出干巴巴的笑,拔高语调,“大哥你乱说什么呢,这玩笑是可以随便开的么?别说吓着我和二哥了,就连云妹妹都吓到了……”
谢伯缙不说话,谢叔南的心直直往下沉,却还抱着期待看向云黛,“云妹妹,大哥他这是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还是喝酒了,怎么说这样的胡话。”
云黛羞愧难当,哑口无言。
妹妹变成大嫂,实在是太滑稽了。
这窒息的氛围持续了一阵,还是谢伯缙出声道,“既然人都齐了,那一道用晚膳吧。”
说着便牵着云黛往回走,是去澹怀院的方向。
云黛怔怔由着他牵着,身后的谢仲宣和谢叔南默默地跟着。
四人第一回这般安静的走路,没有一个人说话,一分一秒都成了漫长的煎熬。
到达澹怀院正厅,四人纷纷入座。府中奴仆们也察觉到今夜的气氛格外死寂,手脚也越发谨慎小心,生怕一个不慎惹得主家迁怒。
丰盛的饭菜摆上桌,都是在座之人爱吃的菜肴,却迟迟没有人动筷。
谢伯缙坐在主位,将厅内伺候的丫鬟下人们都屏退,厅内愈发寂静,针落可闻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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