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着药碗慢慢将汤药饮尽,喝药喝习惯了,倒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谢仲宣和谢叔南又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临走前,谢仲宣朝她轻笑,“云妹妹可要快快好起来,长安城的元宵夜花树银花、彩灯缭乱,你若错过这胜景,可真是白来长安一趟了。”
谢叔南连忙帮腔,“对对对,连着三日没有宵禁,通宵达旦的狂欢,你身子好起来,到时候我和二哥带你一道出去玩。”
对上两位兄长关怀的目光,云黛心头一暖,她想,这才该是兄妹的相处之道,相亲相爱,和乐互敬。
至于大哥哥那些离经叛道的念头,只能藏在内心深处的角落里,哪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是要遭人笑话,要被人指指点点的。
他不来探望她,是在生她的气?还是冷静下来之后,也认清现实,决定避开她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不来是件好事。
“云妹妹,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云黛回过神,弯起眼眸朝跟前两位哥哥笑道,“二哥哥三哥哥放心,我会好好吃药的,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花灯。”
见她有了些精神气,谢仲宣和谢叔南也放下心来,告辞离去。
又在映雪小筑静心休养了几日,云黛身体也逐渐恢复,这日午后,端王妃突然派人请她去正院,一问之下,才知是崔夫人来了。
云黛妆扮一番,又往苍白的脸上抹了薄薄的胭脂,气色瞧着好了些。
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既是过年又是幼子的婚事定下,崔夫人那张和气的团团脸又圆润了一圈,穿着件暗红浣花锦纹夹袄,像是颗在水中泡得饱满的大红枣。
一见到云黛,她和蔼的脸庞上就流露出满满的担忧和心疼,将人招到身旁坐下,细细打量着,“昨日你三位兄长登门拜访,我见你没来,一问之下才知你竟是病了。贤侄女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昨日他们去崔家了么,她竟是一点都不知道。
云黛手指微微收紧,面上笑容不显山不露水,“多谢伯母关怀,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如今已经大好了。”
崔夫人见她面色红润,双眸清明,也稍定了定心神,“恢复了就好。昨日听你长兄说了,才知你胎中不足,自幼体弱,唉,可怜的孩子,从小到大可吃了不少苦吧?”
云黛敛眉,慢声细语地答,“幼时是病的多了些,多亏祖母和夫人的悉心照料,身子好了许多。这些日子天寒,屋内地龙烧得暖和,我一时贪凉才染了风寒,真叫伯母笑话了。”
端王妃慢慢拨动着腕间的红麝珠串,笑吟吟道,“这孩子一直被我兄嫂娇养着,姑娘家嘛总是娇贵的。比不得儿郎们从小泼皮猴儿般,不是上树掏鸟窝,就是下地赶猫追狗的。”
崔夫人笑着称是,不再提这一茬,只温和与云黛嘘寒问暖。
待提及元宵灯会,崔夫人道,“可赶巧了,你仪表兄和佑表兄也打算出门看灯,不若到时候你们一块儿?我叫他们提前来王府与你们兄妹汇合。”
“好呀。”云黛眉目舒展,笑着颔首,“元宵佳节,人多也热闹些。”
崔夫人见她温顺乖巧,心头满意,唠家常地与端王妃说起二儿子的婚事,半分不避讳云黛,俨然将她当成家里人。
晚些送走崔夫人后,端王妃直接对云黛道,“元宵再与崔仪见上一面,若真的确定了,那我就往陇西写信,好叫家中开始筹备了。崔佑的婚事定在明年五月,崔夫人自是想让长子先成婚的……”
云黛颔首,“姑母,我知道的。”
端王妃见她的神色郁郁,温声道,“你也别因着崔家是老夫人的娘家就违心答应,若看不中那崔仪,不必勉强,再挑旁的便是。长安才俊一抓一大把,挑个合心合意的,以后日子才过得舒坦。”
云黛忙道,“我觉得崔家表兄挺好的,不全是为着老夫人的缘故。”
端王妃凝视她片刻,轻抚绣花袖口,慢声道,“若真是这样,那就最好不过了。”
云黛福了福身子,正准备告辞,又想到一事,便道,“姑母,我们来长安前,夫人也一直惦记着大哥哥的婚事。您若是有闲暇,不若多帮大哥哥物色物色吧,长安名门淑女如云,他这个年纪早该娶妻了。”
说着她还露出个娇俏狡黠的笑,“我和二哥哥三哥哥都盼着有位大嫂呢。”
“这事我一直记在心上。”端王妃的笑容带着些无奈,“上回国公府来信也提了这事。可你们大哥哥眼光高的很,我与他说了好几家名门贵女,他都看不上!真不知他要挑个哪样的,难不成还想娶天上的仙女不成?”
云黛笑了笑,“还劳姑母多多费心了。”
第66章我妹妹生的娇弱,压不住……
上元节,宵禁取消,长安城迎来新年里三日三夜的狂欢。
有诗云: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只见一百零八坊内处处张灯结彩,安福门前还有高达二十丈的巨型灯轮和灯楼,用五彩斑斓的丝绸锦缎为主体,又饰以黄金白银制成的长穗、铃铛、如意结,冬风一吹,金石玉块碰撞出悦耳清脆的的响声。
灯市里的数十万盏花灯如彩云缤纷,花形的、鸟兽形的、宫灯形的,各式各样,琳琅满目,叫人瞧得眼花缭乱。天上明月皎洁,地下人潮涌动,穿着锦绣罗衣的儿郎们,满头珠翠的姑娘们,士农工商、贩夫走卒、汉人胡姬,皆摩肩接踵,欢声笑语,共赴这一年一度的盛宴。
马车寻了空处停下,云黛戴好帷帽与嘉宁一起下车,谢仲宣和谢叔南、崔仪崔佑两兄弟也都下了马车。
街上到处是结伴相游的,不过谢仲宣和谢叔南这对兄弟相貌气度不凡,引来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侧目。
嘉宁见旁人盯着谢仲宣瞧,心里不高兴,柳眉蹙起与云黛嘀咕道,“大表兄明明就在城里,偏与三堂兄过节去了,两个大男人过什么上元节,还不如跟我们一道出来玩……”
云黛很是稀奇地看向她,“你不是很怕大哥哥的么,怎么突然想起要和他一道玩了?”
嘉宁不自在的踢着脚尖,闷闷道,“怕归怕,但他和三堂兄模样都生的俊俏,他们一起来,路上这些女子就能多盯着他们看,少盯着二表兄看了。”
“……”云黛哑然失笑,原来是想拿谢伯缙和三皇子转移注意力呢。
算起来,自正月初一过后,她也有半月没见到谢伯缙了。虽同住王府屋檐下,但双方有意避开,也不是什么难事。
“郡主,云表妹,前头有杂技百戏,过去看看?”崔仪今日轻裘锦带,温雅又斯文。他身旁跟着的崔佑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生着张圆脸,话不多,待人接物很是妥帖。
嘉宁见崔仪走过来,很是自觉的松开了云黛的手,笑着应道,“好啊,去看看。”
又让出位置,跑到谢仲宣身旁,殷勤道,“二表兄,我们一起走吧。”
谢仲宣嘴角一直噙着温柔的浅笑,慢悠悠地看了眼崔仪和云黛,又收回目光,似是在回答嘉宁,又像是在与云黛说话,“今日人多,两位妹妹要跟紧些,可别走散了。”
嘉宁立马接话,“我跟着二表兄就不会走散的。”
还不等云黛说话,嘉宁又对崔仪嘻嘻挑了下眉,“崔郎君,你可要看紧云黛哈。”
崔仪面带羞赧,叠声说是。
“是什么是!”谢叔南的眼睛忙得很,瞪完崔仪,又去瞪嘉宁,“我不是人嘛!我自会看好云妹妹,哪用劳烦外人。”
一阵简短的斗嘴及无言的窘迫后,最后谢仲宣和嘉宁两人走在前头,云黛左手是崔仪,右手是谢叔南,崔佑则很是自觉的走在最后,当个尾巴。
街市里除了各色花灯可赏,还有卖各式小玩意的摊子、热气蒸腾的点心铺子,以及各种杂技百戏的艺人,走钢索、吞剑、摔跤相扑、舞马斗鸡、钻火圈、吐火变脸,直叫人目不暇接。
这份热闹繁华是云黛先前从没见过的,一开始她还有拘谨放不开,渐渐地也被这盛大喜庆的节日气氛所感染,脸上笑意也多了起来,烦心事也被丢到了一旁,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歌舞不休、灯火映天的盛宴里。
看完相扑比赛,前头又有猜灯谜的,一行人往前去凑热闹。
嘉宁对灯谜没兴趣,倒是被斜对面那卖浮元子食铺传出的甜香味所吸引,但看谢仲宣在聚精会神猜灯谜,她也不好打扰,便叫云黛陪她去买。
然而云黛也解着一道灯谜,不想走开。谢叔南见状,便主动陪着嘉宁过去买浮元子,打算买一份回来给云黛尝。
崔佑见了,悄悄提醒自家兄长,“兄长也该买些东西送给沈姑娘才是。前头那些小摊有卖珠钗、胭脂和昆仑奴面具的,我陪兄长去挑一挑?”
崔仪抬眼瞧见云黛认真解灯谜的侧颜,心神摇曳,再想到今日是上元,正是男女约会,送礼表达心意的好时机。
“蕴之弟,云表妹,我和二郎去那边的摊子看看,过会儿回来。”崔仪上前与谢仲宣和云黛打招呼。
谢仲宣和云黛自是应下,待俩兄弟走后,谢仲宣走到云黛身旁,问道,“你这谜题猜出来了么?”
云黛摇头,“还未。”
谢仲宣扫了眼她的谜题,“我帮你?”
云黛见他一副了然的模样,眨了眨眼,“二哥哥猜出来了?”
谢仲宣莞尔一笑,“应该。”
说罢,他带着她去摊主那报了谜底,果真猜对了。
云黛低头,兴致勃勃地把玩着那盏奖励的海棠花灯。
谢仲宣敛眉低笑,“云妹妹还看中了哪盏?”
云黛见他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想着给嘉宁也弄一盏花灯,左右看了看,挑中一盏黄澄澄的月亮灯,“唔,这个……二哥哥猜一猜?”
谢仲宣上前一步,如玉的指尖捏住那写着谜题的纸条,看了眼,思忖两息,便朝云黛点了下头。
云黛瞪圆了眼,“又猜到了?”
“不是很难。”
谢仲宣很是受用她这副惊讶又敬佩的表情,又去摊主那领了盏月亮灯,左右闲着也没事,就让云黛再挑灯谜给他猜。
兄妹俩像是较劲儿般,云黛专挑她觉着难的灯谜给谢仲宣猜,而谢仲宣猜一个中一个。
一番较量,谢仲宣收获了云黛崇拜的星星眼和数声“二哥哥好聪明”,云黛则收获了两只手都提不下的花灯,以及摊主的拱手求饶,“这位娘子,你夫君是文曲星再世绝顶聪颖,可我搭个摊子做点小买卖也不容易,要不你们去别处猜吧。”
云黛帷帽轻纱下的脸颊发烫,忙解释着,“摊主你误会了,我们不是……”
“拿去。”谢仲宣倏地从藏蓝色绣墨竹纹的荷包里取出一枚银锭丢给摊主,眸色清浅,“可以继续猜了?”
摊主接过那银锭一掂量,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是是是,这位郎君您随便猜,猜多少是多少,便是要整个摊子都拿去。”
云黛错愕地看向谢仲宣,觉着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悄悄扯着他的袍袖,着急道,“二哥哥,你钱给的太多了!”
辉煌灯影交相辉映,谢仲宣低头望着她娇丽的脸,笑得清雅矜贵,“千金难买妹妹一笑。”
也不给云黛愣神的机会,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回灯谜前,柔声道,“钱都花了,妹妹还是多挑几个灯谜让我猜,咱也能少亏点?”
云黛被他这话逗得发笑,轻轻说了声“好”,继续挑选灯谜给谢仲宣猜。
不远处的沿街阁楼里,半扇雕花木窗开着,料峭寒风吹来,将屋内馥郁的暖香吹散了些。
“没想到你们兄妹之间的关系这般要好,真是羡煞旁人。”
一袭宽大绛色提花绡长袍的年轻男人兀自感慨一声,又端起杯中佳酿,轻笑看向对面的墨袍男人,“难得这么巧遇见,不上前打个招呼?”
盈盈花灯下,少男少女并肩而立,你猜我答,言笑晏晏,纵是隔着距离与帷帽,依旧能想象到那轻纱下的笑靥有多么灿烂炫目。
“一群孩子而已。”谢伯缙收回目光,看向对座的三皇子裴青玄,“我们喝酒议事,由他们去玩。”
裴青玄听到这话,那双优雅的丹凤眼弯起,“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你我有多老?”
谢伯缙面不改色,“于他们相比,我与殿下也不算年轻了。”
“你自认老,可别扯上我,我可不认。说起来,我比你还小上两月。”裴青玄摆手,那俊美的脸庞被红袍映出几分不羁的风流味道,不经意往窗外一瞥,嘴角勾起,“看来你家好事将近,我先与你道声恭喜。”
谢伯缙蹙眉,顺着裴青玄看好戏的目光望去,只见缤纷花灯下,石青色锦袍的青年郎君递了个如意坠儿给那樱草色袄裙的少女。
郎君眉目含情,少女将如意坠儿挂在腰间荷包边上,裙摆微动,像是在问那郎君好不好看。
“河东崔氏挺不错的,崔寺卿硕望宿德,持家有道,又与你家是亲戚,倒是桩不错的姻缘。”裴青玄手执木箸,瞥见对面之人冷凝的脸色,眉梢微扬,“怎么,你不满意?”
谢伯缙执起酒壶,满上酒杯,“崔仪八字重,我这妹妹身体娇弱,压不住。”
裴青玄执箸的手一顿,眉心皱起,“恒之,我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你真的很不擅说笑话。”
谢伯缙抬眼看他,“……?”
裴青玄挑眉,“你个纵横沙场的杀将,在这与我说什么八字命理,你不觉得好笑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