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伯缙目光陡然变利,语调沉冷,“先回船上。”
谢仲宣忙不迭应下,忽的惊讶出声,“大哥,你受伤了?”
谢伯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明亮火光之下,他的袍摆膝处染着两团血迹。开始他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子注意到才觉得有些疼痛,想来是方才跪着给云黛按压胸口时,膝盖被石头磨破了。
“大哥,云妹妹给我抱着吧。”
“不用。”谢伯缙清冷道,“小伤无碍。”
谢仲宣一怔,望着谢伯缙怀中脸色苍白如琉璃的小姑娘,眸光微闪了闪,却也没说什么,只赶紧脱下外衣,盖在了云黛身上,“大哥,走吧。”
船舱内,鎏金莲瓣缠枝银盒燃着上好的安息香,缕缕青烟从盒盖镂空花纹里袅袅升起,清甜的香味试图掩盖着那浓郁的血腥味以及苦涩的药味。
云黛猛地睁开眼睛,望着那烟粉色的夹缬幔帐,若不是身上那不可忽视的酸痛,她几乎要以为晕倒前的那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她勉力坐起身,才稍稍离了床榻,胸口剧烈的疼痛就将她重新压回床上。她平躺着,眼中泛着泪光,也不知是痛的,还是依旧惊惧不安。
缓了半晌,她转过头朝外看着,只见那扇被砸烂的窗户被轻纱勉强糊起,透出明亮的天光来。
天亮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水匪都退了么,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琥珀姐姐,翠柳——”
她用力喊着,眼睛直直的望着外头,心里祈祷着,求求了,求求她们俩都能应她。
不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阵脚步声传来。
听那步子的轻重,并不是女子的。
云黛一颗心倏然捏紧,整个人蜷缩着,嗓音发颤的问,“是谁?”
“云妹妹别怕,是我。”
红木屏风后缓缓走出一道修长清雅的月白色身影。
看着那张熟悉的温柔脸庞,云黛放松下来,鼻子却一酸,泪水沿着脸侧划了下来,洇湿了浅蓝色的绣花枕套。
“二哥哥……”她哽咽着喊着。
“不哭了不哭了,没事了。”谢仲宣见她一哭,心底也酸涩得一塌糊涂,昨日那可怖的场景,她肯定是吓坏了。
他快步走到床边坐下,嗓音放得很轻,安抚道,“别怕,坏人都已经被赶跑了,没有危险了。”
云黛抽泣着,也逐渐平静下来,连忙问,“琥珀姐姐还有翠柳呢?”
谢仲宣长睫微垂,低声道,“别担心,琥珀她被水匪打晕过去,这会子在楼下休养。还有翠柳,她会凫水,就是受了寒起了高热,也在休息。”
听到她们俩都没性命之忧,云黛松了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好她们没事。”
顿了顿,她又问道,“大哥哥和三哥哥呢,他们有没有受伤?”
她好像依稀记得晕过去的前一刻是看到了大哥哥的。但她也不知道那是她的错觉,还是真实发生的,毕竟那会子她甚至还看到了逝去的父兄和母亲……
“放心,大哥和三郎都无碍。”稍作停顿,谢仲宣扯了扯嘴角,自己补了句,“我也无碍。”
云黛这下是真的放心下来,点了点头,“大家没事就好。”
“你啊,才刚醒来就挂念这个挂念那个的。”谢仲宣叹了口气,又=伸出手探了下她的额头,感受到指下的灼热,他皱眉道,“自个儿还发着高热,得静心休养才是。”
云黛怔怔的,“我……我还好。”
“哪里还好了,一张脸都烧得通红。大夫说你受了寒,得好生休养。”
话音刚落,就有小丫鬟端着汤药进来,“二爷,云姑娘的药熬好了。”
“我来吧。”谢仲宣抬起手,端起漆木托盘上的海碗。
“是。”小丫鬟应了一声,将托盘放在一边的长桌上,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搀扶着云黛,“姑娘,奴婢扶你起身喝药。”
云黛弯着身子坐起,胸口那阵强烈的酸痛再次传来,让她忍不住蹙眉闷哼。
“怎么了?”谢仲宣关怀道。
“没、没事……”云黛若无其事地朝他轻松一笑,心里却犯嘀咕,为什么胸口会这么疼,好像被车马碾过一般。难道是她从窗户跳下去时,不小心撞到了?
待小丫鬟往她腰后垫了两个柔软高枕,她稍稍调整坐姿,疼痛感才没那么强烈。
“二哥哥,我自己喝吧。”望着那递到唇边的汤勺,云黛有些不好意思。
“你还发着高热,手脚无力,我喂你。”谢仲宣语气温和,修长的手指执着瓷白的汤勺,“你既叫我一声哥哥,我自是要照顾你的。”
云黛微怔,他的目光温柔中却带着种不忍拒绝的力量,默了默,她配合着吃药。
待一碗汤药喂罢,谢仲宣给她递了蜜饯,“大夫说了,每日要喝三次药。”
云黛点头说好,嘴里嚼着酸酸甜甜的果脯,稍微有了些气力,便问起昨夜的事来,“二哥哥,昨夜那些水匪,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及此事,谢仲宣好看的桃花眼中闪过一抹阴霾,面上却是轻松道,“就是群无恶不作的水匪,我们运道不好撞上了。还好大哥麾下的护卫武艺高强,将那爬上船的人都砍杀……收拾了。”
他斟酌着措辞,以免吓到胆小的妹妹,“只是昨夜那些人来得又凶又急,趁着夜色搞偷袭,我们一时没有防备,才让几个漏网之鱼摸到了楼上。幸好你没事,否则……”他语调沉了下去。
云黛却是想起什么,迟疑着问道,“琥珀姐姐说,楼道安排人手把守了的……他们人呢?”
谢仲宣默了一瞬,才开口道,“是安排了四个人守在楼道,但那些水匪穷凶极恶,又带了刀斧……”
他没继续往下说,云黛却从他的沉默中明白过来,心底顿时一片怅然。
谢仲宣道,“他们忠心护主,晚些我会写信回去,让父母亲好生安顿他们的家属。”
云黛低低地嗯了下。
见她情绪低落,谢仲宣轻声道,“你先休息,我让人给你送饭食来,你得先养好自个儿的身体才是。”
云黛也不想让他为自己担心,苍白的脸庞挤出一抹轻笑,“我知道的。”
谢仲宣从榻边起身,带着丫鬟先行退下了。
木门重新合上,屋内又静了下来。
云黛静坐片刻,忽的想起什么,她低下头,伸手掀起单薄的寝衣,以及内里的贴身小衣。
当看到胸口那一大片的淤青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怪不得那么痛,竟然撞青了这么一大片!
她咬着唇瓣,伸手轻轻按了下不算平坦也不算饱满的起伏处,顿时疼得她呲牙。本来长身子时,这处碰着就挺疼的,现下还青成这样……
她缓缓放下衣裳,重新靠在软枕上,望着幔帐上的夹缬团花出神。
没多久,便有丫鬟敲门进来,端着清淡的饭菜。
在丫鬟的伺候下,云黛喝了一碗小米粥,和一盅熬得浓浓的骨头汤。
等丫鬟端着碗碟下去,她问了一句,“昨夜,我们的人牺牲了多少?”
丫鬟似是被问住了,须臾,才有些伤感的答道,“回云姑娘,我们府上的没了九人,六个小厮,二个粗使丫鬟,还有个浆洗婆子。这船上的船员……没了十二个。”
云黛神色黯淡,点了点头,“知道了。”
丫鬟也不好多说,福了福身子,便退下了。
这边丫鬟前脚刚走,后脚谢叔南就来探望她了。
“昨晚折腾到半夜,困得要命,一觉睡到方才。一听到云妹妹你醒了,我就过来了。”
谢叔南自行搬了张凳子挨着床边坐下,待看清云黛憔悴苍白的面容时,忍不住咬牙骂道,“沈家那群狗杂碎!云妹妹你放心,大哥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沈家?
云黛怔怔抬起头,一脸迷茫望着他。
倏然,她像是意识什么似的,眼眸微微睁大,“大哥哥人呢?”
第36章天凉沈破
见云黛双眼茫然,谢叔南也傻了眼,半晌支吾道,“二哥没跟你说?”
云黛摇头,“他只说你和大哥哥都安然无恙,我当你们在屋里歇息,就没有细问……”
谢叔南抬手摸了下鼻子,心道糟了个糕,他好像说漏嘴了?不过二哥为何要瞒着云黛,昨夜之事也没什么不能明说的吧?想到这里,他决定做个坦诚的兄长,“昨夜抓水匪时留了个活口,大哥撬开了他的嘴,那水匪便全招了。”
那水匪嘴还是挺硬的,但再硬也硬不过铁剑钢刀。一开始是将手指一根根剁了,还不张嘴,便跺脚指,挑脚筋,拆肩胛骨……直把那水匪吓到溺溲,哆嗦着全盘托出。
当然那画面太过血腥,昨夜他和二哥在旁边看着都有些反胃,自不会详细说来恶心云黛,于是便道,“都是沈承业那个渣滓,因着前日之事怀恨在心,又觊觎……”
说到这谢叔南戛然而止,猛地意识到为何二哥要隐瞒了,抿了抿唇,他含糊其辞道,“唔,他心眼比针眼还小,记恨我当街羞辱他,所以勾结水匪想要致我们于死地。”
“他竟如此放肆。”云黛惊愕,显然没料到前日那么个冲突竟酿成如此祸事。不但害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就连她自己都险些丧命。
“三哥哥,我落水后,是谁救我上岸的。我好似看到了大哥哥……”却是不太确定。
“噢,是大哥救了你,他水性好。”
原来是真的。
云黛想起那双炽热凌厉的黑眸,心尖不由得一动,“那大哥哥他人呢?他救了我,我想当面与他道谢。”
“你怕是要过些日子才能和他道谢了。”谢叔南一边说着,一边剥着金桔,“大哥他昨夜就带人折回秦州算账了。”
云黛面露诧色,“折回秦州?”
谢叔南颔首,将金桔递给她,笑了笑,“别担心,他处理完那伙歹人,就会追上我们的。”
云黛接过金灿灿的小桔子却没有吃,迟疑片刻,轻声问道,“处理歹人,是指沈家?”
谢叔南耸肩摊手,“沈家,还有那些水匪,或许还有些其他人?哎,反正你安心养病便是,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大哥做事自有分寸的。”
客船在河面平稳前行,是夜,月黑风高,“有分寸”的谢伯缙便登了秦州刺史府的门。
李刺史战战兢兢地看着锦袍沾血的谢伯缙,以及他身后那六名杀气冲天的兵将,狭长的马脸上挤满敬畏的笑,“不知大将军深夜造访,有失远迎,下官这就叫人准备酒菜,安排客房,替将军接风洗尘。将军先进内堂歇息,请,请——”
谢伯缙面无表情地乜了那刺史一眼,默不作声走进内堂。
待入了座,立刻有丫鬟端上热水巾帕。
谢伯缙慢条斯理地洗净手中血污,又拿巾帕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他动作不紧不慢,看得一旁的李刺史如坐针毡,几次想开口询问,却又不敢贸然。直到丫鬟奉上茶水糕点,他才寻到开口的契机,“将军一路奔波,肯定渴了饿了,不若先喝杯茶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