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曹操所言,现下当阳城内最合适的谈判人选,莫过于眼前的刘晔与杨修。他二人一个是宗室子弟,一个是前任太尉杨彪之子,论出身,论才貌,都是上等的才俊。可是对于刘晔、杨修而言,曹操派下的这桩任务却是个相当棘手的苦差。且不论弱小的一方谈城下之盟本就充满了屈辱与无奈,光是从曹操一贯的脾性以及他此刻的态度,刘晔和杨修就能判断出曹操只是想用天子做诱饵同刘备讨价还价拖延时间而已。
既不能给予刘备实质性的承诺,又要最大限度地拖延刘备攻城的进度,这就需要谈判者同时拥有随机应变的智慧与忍辱负重的城府。不过刘晔和杨修都认为自己的才华足以应付这项艰巨的挑战,加之事关城内众人的生死存亡,他二人二话不说便齐声应下了曹操的派遣。
两日后,刘晔与杨修一起乘坐刘备派来的小船渡过漫漫洪泽来到了对岸的大营。可这会儿在辕门前迎接他二人的既非诸葛亮、徐庶等刘营文臣,也不见关羽、陈到等宿将的身影。就见一名服色低下的校官带着一队鲜衣亮甲的武士,以极其傲慢的态度朝刘晔与杨修拱了拱手道,“尔等可是曹营使节?”
对于刘备安排下的下马威,刘晔和杨修自是早有准备。就见他二人以不卑不亢的姿态回应道,“正是。”
那校官用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刘晔与杨修,随即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冷哼道,“喈,随吾来!”
若换在从前刘晔和杨修岂会容此等武夫在自己面前造次。可值此势比人强的非常时节。饶是刘、杨二人出身再高,这会儿也只得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跟在那校官的后头迈步走进了刘备军的大营。
一路上就见整个营地被布置得井然有序,沿途的兵卒个个衣衫规整士气饱满,就连杆头飘扬的猎猎战旗都透着一股子彪悍气息。面对此等架势刘晔与杨修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这一刻双方都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惊讶与忧虑。要知道刘备围城的数万大军中有很大一部分兵马来自南郡本地的豪强部曲与刘表的旧部。这其中的一些人甚至在一两个月前还打着曹军的旗号。能在短短旬月间将如此多的兵马收为己用,刘备的这份魅力。这份手腕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感叹其无愧于枭雄之名。哪怕退一万步而言,眼前的兵马仅是刘备故意展示给曹营使者看的精锐,那至少也证明刘备本身治军有方。曹军之前的种种失利输得并不算冤。
就这样怀揣着对刘备的敬畏之情,刘晔与杨修走进了位于中军的帅帐。可令他二人深感惊讶的是,对面本该坐着刘备的主帅位置上空无一人,取而代之的却是两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其中雍容敦雅的中年文士乃是刘备帐下的从事中郎。曾经的徐州首富糜竺。而坐在糜竺身旁羽扇纶巾的年轻男子便是诸葛亮了。
虽说刘晔和杨修一开始也没指望能在第一天就同刘备谈出个章程来。但也万万想不到刘备竟连他们的面都不肯见上一眼。眼瞅着对方摆明了是要将他二人搁在一边晾上一会,刘晔、杨修心中憋屈归憋屈,却还是不得不强压下不快,联袂上前自报了家门,“议郎刘晔,丞相府主簿杨修,奉曹丞相之命,前来贵营议和。”
耳听来者是刘晔和杨修。糜竺与诸葛亮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随即便各自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一同起身相迎道。“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得幸相会。在下从事中郎糜竺,此乃军师诸葛孔明,吾等奉左将军之命,与二位商讨奉天子南下之事。”
刘晔与杨修一口咬定来刘营的目的是“议和”,糜竺和诸葛亮则开门见山地直言“奉天子南下”,双方从见面之初起便已展开了角力。不过相较刚才那个无礼的引路校官,眼前的糜竺和诸葛亮至少是刘备身边的重臣,态度也还算客气,所以刘晔与杨修并没有在是“议和”还是“奉天子南下”的问题上继续争执下去。
待到双方各分宾主落座之后,素来伶牙俐齿的杨修率先向糜竺和诸葛亮发难道,“曹丞相奉旨伐吴,尔等不出兵相助,反偷袭王师,可知罪!”
面对杨修先声夺人,颠倒黑白的指责,诸葛亮朝天扶扇拱手义正词严道,“左将军奉诏讨贼,何罪之有?”
杨修明知诸葛亮说的是衣带诏,却狡黠一笑反问道,“圣旨何在?可否借修一观?”
诸葛亮岂会入杨修的套,就见他羽扇一挥朗声说道,“世人皆知曹氏父子倒行逆施,天子以衣带诏号令天下诸侯勤王。郎君乃名门之后,岂可坐井观天,不闻天下之势?”
以杨修的聪慧如何听不出诸葛亮最后一句话乃是一语双关,明里点穿他装傻充愣,暗里讥讽他出身名门却目光短浅以身仕贼。本就喜好争强好胜的杨修哪儿曾受过这等羞辱,恼怒之下他那张白俊的脸颊刹时便涨得通红,恨不得立马拍案而起,好好教训教训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乡野村夫。
然而还未等气红了脸的杨修发难,就听刘晔适时接口道,“诸葛军师此言差矣,自桓帝灵帝以来,黄巾猖獗,天下纷争,社稷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若非曹丞相扫清**,奉天子入许,天下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试问天子又岂会下诏诛曹?所谓衣带诏实乃刘表所拟伪诏也!”
诸葛亮意味深长地瞥了刘晔一眼,旋即冷冷一笑:“余当尔出身宗室,今日来此,必有高论。却不想,竟是此等粗鄙之语。昔年,桓帝灵帝之时。汉统衰落,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黄巾之后。董卓李傕郭汜等接踵而起,劫持汉帝,残暴生灵。因之,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致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而今曹氏父子囚天子、杀贵妃,残暴不仁,人神共愤,尔等身为汉臣。理当匡君辅国。安汉兴刘!何以反助逆贼,为祸天下!”
如果说诸葛亮刚才对杨修的反驳还只是打脸的话,那他此刻这番言语则**裸地上升到人身攻击了。饶是刘晔和杨修涵养再怎么好,此刻也忍不住双双拍案而起,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诸葛亮的鼻尖气急道,“汝……汝……”
一旁一直没有发话的糜竺眼见诸葛亮彻底激怒了曹营使节,连忙起身挡着在两者之间和稀泥道,“诸君舟车劳顿。难免急火攻心,不若先行休憩。明日再谈。”
刘晔和杨修被糜竺如此一提醒,方才想起自个儿此刻还身处敌营之中,真要闹腾起来最终吃不了兜着走的只会是他二人。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刘晔和杨修只得强压住心中涌动的怒火,由着糜竺将他们送出了帅帐。
糜竺在安顿完刘晔和杨修之后,又折了回来向还留在帅帐内的诸葛亮抱怨道,“孔明何必如此折辱曹使。若刘晔、杨修就此拂袖而去,那可如何是好?”
诸葛亮却是不以为然地摇着羽扇道,“子仲先生放心,亮料此二人明日必会继续与吾等商谈议和之事。”
“孔明何出此言?”糜竺一边不置可否地反问了一句,一边在心中暗想,你都把人损成那样了,以刘晔、杨修世家公子哥的脾气又怎会继续留在这里受你羞辱。
眼见糜竺不信自己的话,诸葛亮便收起了羽扇向其正色解释道,“子仲先生有所不知,曹操为人素来狡诈。其派刘晔、杨修为使,必是想借二人口舌之利,拖延时间,以待洪水退却,曹仁来援!”
糜竺听罢诸葛亮之言,神色顿时为之一变。须知同在南郡的曹仁正是受制于洪水方才迟迟无法进抵当阳救援曹操。倘若洪水退却那曹仁必会携援军与当阳城的曹操里应外合攻击刘备。越想越觉得后怕的糜竺忍不住连连呢喃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诸葛亮是一早就看穿了曹操的企图,所以他才会建议刘备暂时不与曹操的使节见面,并派出一名不入流的校官去迎接刘晔和杨修。在他印象之中此二人出身名门,又年少成名,必是心高气傲之辈。却不想刘晔和杨修远比诸葛亮想象的要能忍得多。于是乎,诸葛亮便亲自上阵,用其引以为傲的口才狠狠挫了一番对方的锐气,还成功激怒了刘晔与杨修。不过对于诸葛亮而言这只是逼迫曹操就范的第一步。而今曹操以为自己奸计得逞,曹军上下也都期盼着和谈有所进展,故眼下恰是发动进攻的最好时机。
想到这里,诸葛亮旋即傲然道,“子仲先生勿忧,刘、杨二人锐气已挫,待云长将军拿下当阳城后,亮看曹贼还如何稳坐钓鱼台!”
此时的刘晔、杨修并不知晓,刚才那个将他们驳得哑口无言的年轻军师正谋划着在和谈期间对当阳城内的曹军发动进攻。坐在糜竺为他二人备下的军帐内,眼瞅着四下无人,憋了半天的杨修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诸葛村夫好生嚣张!”
刘晔的脸色虽不比杨修好到哪儿去,但生怕隔墙有耳的他并没有跟着杨修一起骂诸葛亮,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道,“鹿门子弟,果然名不虚传。”
杨修在发泄完胸中的气恼之后,亦恢复了冷静,就见他倒了一杯茶,继而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案几上刷刷写下一列字,“如何谈?”
刘晔扫了一眼案几上字,也跟着沾了茶水写道,“天子。”
望着案几上的“天子”二字,杨修的脸上露出了了然于心的笑容。显然通过刚才的那番交锋,他与刘晔都已深切地感受到了刘备一系对天子渴求。这也难怪,刘备既不像曹操那般有庞大的家族做后盾,也不似孙策经营河东多年已有一定根基。一直以来刘备都像无根之萍一般四处游荡,缺乏世家宗党的支持。而一旦成功迎奉天子,那么所有问题都将引刃而解。刘备不仅能成为名符其实的皇叔,不少忠于汉室的世家宗党也会转而支持于他。此外肆虐当阳县的洪水总会有退去的那一天,故而留给刘备的攻城的时间其实并不充裕。倘若他无法在短时间里攻破当阳城的话,那么借眼下的有利局势逼迫曹操让出天子便是刘备最佳的选择。所以辕门前的下马威以及刚才诸葛亮的唇枪舌剑在杨修和刘晔的眼里都是刘备一派急于夺取天子的表现。
站在刘晔和杨修的角度而言刘备越急对他们就越有利。只要握有天子这么枚诱饵就不怕刘备君臣不就范。更何况会唱红脸白脸的可不止糜竺和诸葛亮两人,此刻就见杨修猛一拍案,故意扯起嗓子说道,“鹿门子弟又如何!不过乡野村夫尓!”
刘晔顺着杨修的话头赶紧劝说道,“德祖休要得胡言。鹿门庞德公乃当世名宿,其坐下弟子以凤雏卧龙最富盛名。凤雏者,庞士元也,乃齐侯近臣,未及弱冠便已身居别驾之位。卧龙者,诸葛孔明也,便是方才那位诸葛军师。”
刘晔一席话倒不是在故意吹捧诸葛亮和庞统。实在是当初庞统以二十出头的年岁出任幽州别驾已然轰动天下。如今诸葛亮又以弱冠之龄出任刘备的谋主,以水淹当阳之计将曹操困于当阳城中。眼下凤雏卧龙之说早已传遍中原,连带着他二人出身的襄阳鹿门也一跃成为了名动天下的学派。
可一想到庞统丑陋的容貌以及诸葛亮锋利的措辞,杨修当即嗤之以鼻道,“庞统小儿,面目丑陋,有碍观瞻。诸葛村夫,伶牙俐齿,尖酸刻薄。鹿门狂生,不知收敛,终有为祸之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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