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蔡村并不大,山脚下错落着几十座房屋。
进村的土道上,拉着棺材的驴车,缓缓驶进西蔡村,驴车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太阳快落山前赶到西蔡村。
晋安和老道士看着路两边的水田,由于连续高温大旱,水田干涸,水稻蔫头耷脑,长势并不好。
“看来今年的庄稼收成要大减了。”
老道士说出心中担忧:“每逢大旱大涝,来年就是灾年,要闹饥荒。”
晋安神色凝重。
老道士这个担忧不无道理,这个年代的生产水平低下,存储条件也有限,所以碰到这种波及范围广大的大旱大涝,全国收成都不好,来年几乎就要闹饥荒。
去年武州府那次洪涝跟今年的情况不一样,武州府洪涝只局限在武州府一部分区域,不像今年的天气反常,几乎波及了康定国南部粮仓。
“好在是六月开始天气慢慢反常,对早稻收成没影响,影响最大的还是晚稻,碰到这种事已非人力可以干涉,接下来就看朝廷对几大粮仓州府的调度了。”晋安皱眉说道。
驴车刚进村,就看到几个半大小子光着腚子在村里跑来跑去,即便是快要入夜,这些小孩子们依旧是热得穿不住衣服。
西蔡村村民们对于棺材似乎早已见怪不怪,除了几个小孩好奇跟上来,大人们都平静看着拉着棺材的驴车拐进一条小道,朝孤零零座落在一角的几座房屋驶去。
“老人家这头毛驴看来是轻车熟路呀,不用老人家赶,自个儿就会拐弯换方向。”老道士惊讶说道。
一提到自己养的毛驴,赶车老人自豪说道:“这畜牲跟我久了,有灵。”
老道士竖起大拇指,夸赞道:“看出来了。”
难得遇见说话合口味的人,赶车老人开始话多起来,不停夸他养的这头毛驴如何如何聪明,勤快懂事。
晋安在旁微笑听着,没有插话。
不一会,驴车已经停到一户青砖院墙的大院前,在农村里能用得起青砖砌墙的可是十分少见,因为青砖在农村属于奢侈物,非大富大贵用不起。
想必这里就是缝尸匠蔡旭家了。
果不其然,老人这个时候下了驴车,说他们到蔡师傅家了。
晋安和老道士也从板车上下来,先是打量一眼缝尸匠家,然后转头看向缝尸匠对门的泥瓦房。
那泥瓦房一看就是久未人居住,篱笆院墙倒塌一段都无人修缮,泥瓦房也显得东倒西歪。
在风水上来讲,一般人家讲究家宅方方正正,运势也方正,鸿运当头,能藏得住风水,即便没有福气也能远离灾祸。可这家人倒好,房子东倒西歪也不修缮下,房子斜,运势邪,容易招来蛇虫鼠蚁筑巢和不干净东西住进来,人住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房子里,不仅风水藏不住,还会随时有倒塌风险。
风水看似有点玄乎,牵扯许多怪力鬼神之说,但仔细琢磨,也能联想到不少跟日常生活有关的知识。比如房子东倒西歪,必定是有白蚁筑空梁木或是有喜欢打洞的老鼠、毒蛇损毁地基,导致房屋不稳,人住在这种危房里,哪怕不撞到脏东西,早晚也要大难临头被活埋。
但凡有人气,有人住的房屋,都会特别注重防控白蚁筑巢,老鼠蛇窝打洞,而不会像眼前这户人家般放之不管。
“小兄弟,这房子东倒西歪,杂草丛生,看起来很久没住人,应该就是那个疤瘌眼的家。”老道士悄声说道。
“嗯。”晋安若有所思点头,在想着别的事。
这个时候,老人家已经敲响缝尸匠家的高墙院门,很快,院墙后传来一个稚嫩小孩身影,说来了来了,一名十岁左右的小孩打开院门,一眼便看到了驴车上的棺材,见怪不怪的说王大爷您又帮人带路找我爷爷缝尸?
然后让开路,让几人抬棺材进门。
说到这个,就要提下缝尸匠的门槛了,山村百姓都有故意修高门槛的风俗,而缝尸匠家门槛加高的尤其离谱,都快赶到小孩膝盖位置了。
晋安和老道士主动帮忙一起抬棺,王大爷和王大刚连连感谢,王大刚就是棺材里溺死小孩的生父,王大爷与王大刚的关系是伯侄亲戚关系。
缝尸匠孙子并未对晋安和老道士的道士身份过多好奇,过去也有不少死者家属会带着道士、和尚随行,一路上给死者做法事超度。
今天这西蔡村缝尸匠还挺热闹的,几人刚坐下喝着缝尸匠孙子端来的凉茶解暑,院门外再次传来邦邦敲门声。
缝尸匠孙子推开门,又有生意上门了,这次来的人仗势有点大,光马车就有好几辆。
缝尸匠孙子:“我爷爷进山采药了,你们的棺材能不能进门,我爷爷愿不愿意接这笔生意,还得等我爷爷回来亲自掌过眼后,由我爷爷亲自决定,我做不了主。”
带头护卫不服气了,指着坐在大堂里的棺材和另几人说:“小屁孩你可不要骗我们,为什么他们就能进门?我家老爷是听闻西蔡村的缝尸匠名声大,才会不辞辛劳的特地赶来西蔡村,有生意上门,你不让我家老爷进门坐坐,喝口茶水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死者也要挡在门外,缝尸匠怎么了,缝尸匠就不懂什么叫死者为大吗。”
缝尸匠孙子似乎对眼前场面早就熟悉,一脸镇定的说道:“王大爷就住在附近村子,帮人带过几次路,知根知底,所以可以不用等我爷爷回来,但你们是外地人,所以不行。”
护卫嚷嚷:“凭什么我外地人就不行,这年头连缝尸匠也歧视本地外地之分吗!”
缝尸匠孙子像是重复了很多遍的麻木回答:“我爷爷给人缝尸前有几个规矩,一不缝一尸两命的子母胎、二不可将二人混缝、三不帮大奸大恶之人…在不了解你们跟脚前,就是不能进门,只能等我爷爷来了才能决定接不接你们生意。”
听着缝尸匠孙子的话,坐在屋里头大堂的王大爷轻声嘀咕一句:“看来自从半年前被人坑过一回,蔡师傅谨慎了许多。”
被挡在门外的户外还要吵嚷,被马车里的一个中年声音喊住:“赵护卫,今日我们有求于缝尸匠,就按照缝尸匠规矩来吧,多等一会也无妨。”
“还要麻烦赵护卫帮我看看少爷是否妥当。”
赵姓护卫瞪了眼缝尸匠孙子,走到马车外拱手道:“是,老爷。”
然后赵护卫走到车队后方一辆搭着竹竿篷布,拉着一口黑木棺材的马车前,一番仔细检查。
外头本来就是快要天黑,等待缝尸匠蔡旭的时间并不漫长,这是个古稀之年的老汉,随身跟着几条大狗,保护他进山采药。
缝尸匠询问了下情况,然后让对方开棺查看尸体。对尸体一番检查,然后点点头,同意接这单生意,让那些家丁把棺材抬进去。
“怎么又是溺亡,已经连着仨了……”老道士朝晋安低声说道。
刚才赵护卫跟缝尸匠介绍死者情况时,坐在屋子里头的几人也都听到了,棺材的死者是马车里那位老爷的儿子,去年与青楼女子坐画舫游江时,江上突然刮起大风,掀翻画舫,几人落江溺死,一直找不到尸首。
今年夏天因为天气反常,江水干涸,露出河床,找到了当年的沉船,和抱着沉船一起沉江的几具白骨,经过随身物品终于确认了身份。
因为经过一年的江水冲刷,尸骨已经残缺不全,所以马车里那位徐老爷带着儿子尸骨来缝尸匠这里求续接尸骨。
就在下人抬棺材进屋时,坐在马车里的那位徐老爷也下了马车,那是名腰粗膀圆,大腹便便,几乎快看不到脖子的乡绅,一身的珠光宝气,完美诠释了啥叫乡绅的土暴发户气质。
“蔡师傅,我早就听闻您手艺高强,特地闻声而来,我今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蔡师傅能体会每一个做父亲的爱子之心,今日想请蔡师傅替我儿续骨后再续一张皮囊,不知是否可以?酬金方面,蔡师傅放心,我徐家绝对不差钱。”这位徐老爷边说边躲缝尸匠身边几条大狗,看起来有点怕狗。
缝尸匠抚摸了下他养的几条大狗,笑容和善的说道:“皮囊这事不难,不知徐老爷是想鱼皮、猪皮、牛皮、马皮、驴皮,还是用纸扎人皮囊、麻布皮囊、竹篾皮囊?”
徐老爷吃惊:“啊?还有这么多门道吗?我徐家不差钱,肯定要用最贵最好的。”
缝尸匠微笑点头:“那就用牛皮吧,牛皮坚韧不易坏且完整不需要额外拼接裁剪,能做到如人皮般真实。不过准备牛皮需要些时日,西蔡村地方小,需要找人去县城里找屠夫买。”
徐老爷面露难色。
缝尸匠察言观色问怎么?
徐老爷:“最近刚好祭祖,我打算祭祖那天将我儿子迁入祖地,好让他早日安息,以了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最后一份心愿。不知道蔡师傅能不能赶在十天内缝好尸身?”
这回是缝尸匠面露难色:“这恐怕有点难处,买来牛皮后,还要描摹公子画像,恐怕十日内完不成。”
“既然如此那就改用马皮吧,马皮村里就有现成的。而且马的寓意也很好,千金市马,可遇不可求,命贵不凡。”
徐老爷筹措片刻,同意用马皮替代人皮。
这个时候王大爷拉着王大刚出来说道:“蔡师傅,徐老爷那边急,我家大刚这边同样也急,我们先到,还恳请蔡师傅先帮帮我家大刚。”
缝尸匠:“王老放心,两边都不耽误,我会先帮你们缝尸。”
得了缝尸匠的承诺,王大爷松了口气,然后拉着侄子王大刚连连弯腰感谢。
缝尸匠并未带那几头大狗进家门,而是驱散它们,让它们自己外出觅食去。
外人对这几头外出觅食的大狗并未上心,只有晋安和老道士多看几眼,老道士朝晋安使了个眼色。
晋安为不可查的点点头。
这个时候,缝尸匠跨过高高门槛,带领几人进入屋子大堂,或许就连缝尸匠也把穿着道袍的晋安和老道士当作是王大爷请来的做法事道士,上来简单打过招呼,并未细问两人底细。
缝尸匠没有问,两人也没有回答,王大爷一心扑在替侄孙缝尸的事上,也没有主动解释晋安和老道士是他路上捎带的搭便车的。
起初缝尸匠让几人去几间为客人准备的厢房休息,不需要熬夜陪他缝尸,不过几人都无睡意,执意留下陪缝尸,缝尸匠倒也没有再坚持劝说,同意了几人留下。
“接下来的场面,你们如果受不了,可以跟着我孙子先回厢房休息。”
就连那位徐老爷和他随行的一些护卫家丁也都好奇留下,想看看缝尸匠都是怎么缝尸的。
夏天尸体腐败加快,一开棺,就有尸体腐烂味冲出,徐老爷包括随行的家丁、护卫们都忍不住捂鼻跑远吐起来,只有缝尸匠如没事人一样的检查尸体。
这天气尸体腐烂快,即便棺材里已经做了石灰粉防腐处理,可依旧难挡夏日炎热下的尸体快速腐烂。
“问题不大,我用稻草干加麻布补上脑袋,王老来过几趟,应该已知晓流程,可有带来孩子的生前画像?我用来描摹孩子五官。”缝尸匠说完,王大爷连说有有有,说已经放在棺材里。
这画像是孩子死后,父母根据记忆,找画师画的遗像。
缝尸匠看完遗像后,点点头,随后他环视一圈,目光跃过那些还在呕吐的家丁护卫,定在神色如常的晋安和老道士身上,招手说道:“道长不介意搭把手,一起帮忙抬下死者吧,抬到一旁的竹床上即可。”
缝尸匠开始忙活起来,他搬出一张竹床,悬空架在长板凳上,再在周围洒一圈石灰粉用来防潮防爬虫。
晋安按下老道士肩头,他起身走到棺材边:“好,老道你身子骨弱,由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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