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泠对她妈,并不像其他母女那样的亲密无间。相反,可能是怨大过爱。
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宋锦就和程建军离婚了,她跟随着程建军生活。头几年,宋锦在柳市,还时常见一下,但后来,一些事情的发生再加上宋锦去了南方,她们母女俩就见得很少了。上次见面,应该还是程泠去年结婚摆酒的时候,宋锦从国外匆匆赶来,母女俩在婚礼前夕大吵了一架。
宋锦觉得李哲并非良配,并且程泠才十九岁,这么早踏入婚姻实属糊涂。
程泠还记得她的原话:
“你到底看上了他哪儿?这个男的身上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优点,你现在不过是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才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等过了几年后你肯定会后悔。”
程泠也记得,当时自己气极反笑,声音都高了三度:“我图他什么?我图他对我好!是,您见过大世面,瞧不上他也瞧不上我,我不怪您。但在婚姻这件事上,您好像也没有资格来说我愚蠢吧?”
她在别人面前内向怯懦,但在宋锦面前却出奇的牙尖嘴利。
母女俩最终不欢而散。
程泠漂浮在半空,看向宋锦的眼神有点复杂,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她真是庆幸自己死了,不然可无颜见她妈。
她飘到宋锦后面,看到对面的李哲和程建军在她妈出现后忽然都变得安静了下来,尤其是看到李哲的眼中闪过紧张和恐惧神色的时候,觉得颇为快意。
宋锦今天穿了件素色的毛呢大衣,带着仆仆风尘,憔悴的脸上也没有如往日般盛气凌人的光彩。但她站在那儿,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程建军和李哲,两人立刻就噤声了。
“回...回来了?”程建军呐呐的问了一句。温小雅在旁边看到他的怂样差点没气到昏过去。
李哲犹豫了一下,那声“妈”都在嘴边打转了,但还是没敢叫出口。宋锦也没理他,问程建军:“泠泠在哪里?”得到方向之后,带着男女助理急步走了过去,连一个眼风都没有留给李哲。
宋锦一个人进了遗体告别室,关上了门。程泠跟着飘了过去。
她那具原本有些恐怖的尸体已经被修饰到完好,就这样静静的躺在那儿。她看到她妈轻轻的走近她,似乎怕惊扰了什么,到了跟前凝视良久,最后伸出手,拢了拢她的头发。。
宋锦除了眼圈有点红,全程都没有掉眼泪,面无表情。只是如果够细心,就能看到她的指尖在颤抖。而在她抬起头来后,程泠被她眼中所蕴含着的悲伤击中,那样极致的哀伤和痛苦,从死去后毫无知觉的心脏顺着每一条毛细血管传递到指尖,痛得她弯下了腰。
这就是妈妈此刻所承受的情绪吗?
程泠迷茫的看着宋锦依旧挺得直直的腰背,心中竟跃升起了几分欢喜。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来源于母亲的深沉的爱。转瞬却又有些难过,她竟然是在死后才能意识到这一点。
宋锦在告别室独自待了快一个小时。离开的时候,程建军已经走了,只剩下李哲还在,大约是在等她。李哲对这个丈母娘一直是既怕又想要亲近,每次看她,他都觉得在宋锦犀利的眼神下自己所有的阴暗心思都无所遁形。但宋锦实在是太有钱了!据说她的现任老公是港城的大富豪,还给她开了公司,这资产最起码得上亿了吧!上亿啊!只需要手指缝里漏上那么一点,就够自己吃一辈子的了。可惜,宋锦每次对他都极为冷淡,不假辞色。
这次亦然。
“我不管你们心里都怎么想的,把这些心思都给我老老实实的收起来。我要让我女儿走得清清静静。”宋锦看他一眼,淡淡的说,“至于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说。”
李哲掩饰住自己的惊惶,赶紧应下。
他不知道的是,在当天晚上,法医做出的尸检报告就已经第一时间送到了宋锦的面前。
“程泠小姐的致命伤是在脑部的撞击伤,同时身上还有碾压的痕迹。”宋锦的女助理也看过这份尸检报告,“不过上面有提到,她的身上还有一些轻微的淤青,不像是撞击和擦伤,反倒像是......”
女助理没有说出口,宋锦眯起眼,摁在报告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
“警方找到那个货车司机了吗?”
“还没有,正在通缉中。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你和他们说,我愿意出二十万给予到提供线索的群众,麻烦他们加大统计力度。”
“好的,宋总。”女助理领命而去。
宋锦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眼神毫无焦距。泠泠,那些害死你的,伤害你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她在心中暗自发誓。
程泠飘在她背后,忍不住想要去拥抱一下她,但双手却只能穿过她的身体而对方毫无所觉。她不免有些沮丧。
宋锦到了后,原本跳得比猴还活跃的两方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压根不敢整什么幺蛾子。即使有人颇有些不爽,也被几个知道她脾气的人给死死摁了下去。火化、灵堂、下葬,整个事情顺顺利利,毫无阻碍。
她办事雷厉风行,在她的施压之下,程泠的头七还没到,肇事逃逸的货车司机就被抓回来了。头七的前一天,她把李哲叫了过来,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再把一堆助理调查到的证据资料砸到了他头上。
李哲暴起,被她的保镖给死死的摁在了地上。
“我把女儿
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对她的?”宋锦看他像看个死人,“你身为一个男人,不思进取,赚不到什么钱养不了家也就算了,你还心胸狭窄,手段恶毒!骂她,打她,还恐吓她。她出事那天,是不是你把她赶出去的?那是我给她买的房子,你怎么敢!”
宋锦逼近他,高跟鞋直接踩过他的手,眼睛里像是要滴血。
“李哲,你听说过非洲的钻石矿吗”她轻声说:“那里的矿工,从早到晚,只能在地下不停的挖,不停的挖,从生到死,一刻都不能休息。你说,我把你送到非洲去挖矿,怎么样?”
李哲牙呲目裂:“不!......你不敢!”
“你可以试试我做不做得到。”
保镖把李哲带了下去。
程泠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看得爽快极了!她之前经常抱怨她妈过于强势,不好相处。但此时却无比的羡慕这份强势。可能是觉得已经死了,她第一次放下了心魔和执念,对自己过往的人生进行了反省。
是啊,死都死了,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她过去的二十年,就是失败的二十年。她的生活一团糟,把珍珠当作鱼目,而把腐烂的稻草当成了可以救自己上岸的缆绳。既伤害了真正爱她的人,也伤害到了自己。
“如果可以再活一次......”程泠喃喃自语。
宋锦也在反省。
女儿头七的那天,宋锦去了墓园,陪着她的是妹妹宋绣。
“我这几天一直在后悔。”
宋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愣神。宋锦做事虽然偶尔会有些冲动,但她从来不会把后悔这两个字挂在嘴边,这大概是宋绣第一次听到她姐姐说出这个词。她看了一眼姐姐仿佛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几根白发和索然面容,有些心酸。
“姐,你也别想太多。泠泠这真的是意外,和你没有关系。”
“我在想,要是当时我离婚的时候,坚决要她的抚养权,她在我身边长大,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宋锦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还有,这几年我对她发了好几次脾气,不应该的,我明明知道这孩子心里有怨。即使她有错,根源也是在我们这些大人身上。我没有对她尽到过太多母亲的义务,却用家长的威严来对待她,也难怪她恨我。”
宋绣皱眉,忙道:“姐,你别乱想。泠泠怎么可能会恨你?”
“她只是没有亲口说出来而已。绣绣,你知道吗?这些年,我甚至都有些不敢见她,就怕她说出这句话。”宋锦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呜咽出声:“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程泠心里发酸,多年的委屈一涌而上,化成泪珠。
鬼本无泪。
泪珠坠落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了天空中传来的一声轻轻的叹息,女声在幽远之处响起,仿若菩萨低语:“如果有重生的机会,你想要回到哪一年?”
程泠恍惚之中回答:“当然是我五岁的时候,我爸妈离婚那一年。”
等等,这个声音是谁?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觉得自己整个人,不,整只鬼被一股巨力拉扯,毫无还手之力的被吸入到亮光全无的黑暗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的开始有声音传来。
是行人走路的脚步声、小狗的吠叫、自行车的铃声,以及——
“泠泠,泠泠。”有人叫她。
是谁?
程泠缓缓的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鲜妍美貌的脸凑到了自己的面前。梳着短短的卷发,看上去时髦俏皮,一双眼睛明亮又微向上挑,眉毛修长隐入鬓角。
她瞪大了眼睛,是妈妈!
她听到宋锦问她——
“泠泠,如果有一天,妈妈和爸爸不住在一起,你能接受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