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格兰特在无数信众的仰望下、从大教堂走向圣恩广场的时候,他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他正式成为教皇的这一天。
加冕仪式的繁琐无需赘述。排满了教堂的白色蜡烛、漫长的祷词、主教依次走上来向他行礼致词……他记得这些虔诚的面孔,半个月之前还愤怒地瞪着他,咒骂他是背信弃义的怪物,现在却只剩顺从。
只是,看着主教们顺从的样子,格兰特却感受不到丝毫复仇的快意。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杀戮、威胁、利诱……他早就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改变来得迅速而又悄无声息,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如果主教还在在世,或许会评论一句“一切都是神的旨意”,但他已经不在了。格兰特还记得自己杀死主教的那天晚上,主教的安详让他感到惶恐,仿佛那片阴影会永远笼罩在他头顶,哪怕他将主教杀死一千遍一万遍,也无法从主教的控制中走出来。
可……如果不是为了摆脱那片阴影,他又为什么要杀死主教?
脑中带着各种萦绕不去的念头,格兰特感觉呼吸困难,或许是因为这一身的教皇服制太沉,压得他喘不过来。
“教皇陛下,戴上您的圣冠,朝着圣恩广场前进吧。千千万万的信众,都在等待着瞻仰您的威仪呢!”
当他来到教堂门口时,一位神父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格兰特往下方看去。
即便恐怖的氛围在王都弥漫了几个月,此刻,教堂外的圣光大道依然站满了人。数千名圣骑士把人群分开,为他接下来的巡礼留出一条宽敞的道路。阴沉沉的天空下,所有民众都抬起头,挤弄着眼睛,拼了命地朝他看过来。
这些人……都是臣服于他的信众。
巡礼可以说是加冕仪式中最为传统的部分。新任教皇要在两名刚加入教会的神父陪同下,从教堂一路走到圣恩广场,接受全国各地赶来的信徒对他的朝拜。其他人都说,只要能在巡礼过程中看一眼教皇高冠上的日纹,就能获得神的庇佑。
或许,这便是无数信徒为之狂热的理由。
格兰特却想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
恶意的念头一闪而过,终究,他还是从圣彼得大教堂中走了出来。
他走进圣骑士排出的道路,身后跟着两名主教,脚下踩着新鲜的玫瑰和马蹄莲花瓣,面无表情地从两旁狂热的目光中走过。信徒们拼了命地往前挤、跳跃,却没人敢发出声音,现场充斥着静默而嘈杂的脚步声。
格兰特没有感觉到这些人在望着自己,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具雕塑。
漫长的道路很快成为了一种折磨,他像行走在地狱之中,尖叫个不停的恶鬼从两旁涌出来,张牙舞爪,面目可憎。他强忍住杀光这些恶鬼的冲动,维持着木然的神情,继续向前走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道路一下变得开阔起来,他们终于来到了圣恩广场。平民不容许进入,被身穿盔甲的圣骑士死死地挡在了外面。而在广场之中,全国的贵族将会朝着他顶礼膜拜。
格兰特漠然的心情忽然出现了波动。
“……克劳德公爵,你来了。”
他停在一位中年男子的面前,沉默片刻,这么说道。中年男子抬起头,一张古板倔强的脸,和他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差别。
“是的,教皇陛下。”克劳德的声音似乎在颤抖。他深深跪在格兰特脚边,说,“今天是您加冕的日子,我们为您祈福。”
格兰特原本心中满是快意,此刻却愕然地僵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但……这不是他预期中的景象。
最讽刺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专门停下来和克劳德交谈,究竟是在期待着什么?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更何况,他是教皇,克劳德是贵族。克劳德刚刚所说的话再合情合理不过。
于是,格兰特只能转过头,匆匆离开,维持着僵硬的表情继续往前走。
他觉得自己逃走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在圣恩广场之中,他施展神术,烧死绑在十字架上的十一位法师,完成了这最后的仪式。那一刻,无数人跪倒在地上,高呼着“教皇万岁”,格兰特却只注意到了自己身后那两个新神父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都没有资格露出那样的表情了。
加冕仪式是在中午进行的,但后续的程序却直接进行到了深夜。直到格兰特念完《圣经》的最后一页,合上书本,神父们才匆匆地从教堂里退去。寂静的神像下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放下书本,转过头,注视着神像,沉默良久,转身离开。
当天夜里,他回到了里瑟家族的大房子里。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回来过了。大概是本杰明被推上火刑架之后,全家人每次用餐都太沉默,他多待一秒钟,都感觉自己像是要窒息一般。
渐渐地,他也就只住在教堂里了。
“少……不!教皇陛下,拜见教皇陛下。我们……那个……”
门口的守卫还是从前的那个人,看见他之后,手足无措地跪倒在地,口中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格兰特摇了摇头。
“起来吧,我只是回来看看。”
守卫闻言,抬起头:“那、那您需要我去通报一下……”
格兰特没有再理会守卫,而是直接从大门走了进去。整个屋子轻车熟路,他很快来到了书房的门前,推开一条门缝,看见了里面的克劳德。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这里,或许是白天广场时的相遇太难堪,他心里有股咽不下去的气。
克劳德坐在桌边。油灯亮着。他似乎正在阅读一封信。
犹豫片刻,格兰特还是走了进去。
“教皇陛下?您怎么……”
不像门口的守卫,克劳德在愣神之后,很快反应过来。他朝着格兰特行礼,语气恭敬,没有作出任何不合礼数的举动。
格兰特却感到了一阵没由来的压抑。
“……父亲,我回来了。”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做了无数遍心里建设,最终,他的声音一颤,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克劳德也僵在原地。
气氛尴尬,没有人把话接下去。格兰特只能仓皇地左顾右盼。
“……母亲呢?”
“她在领地的乡下……养病……”
“祖母呢?”
“……那些没用的骑士,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嗯……”
书房再次沉默了下来。
格兰特开始后悔回家这个决定。他尴尬地四处张望,准备要转身离开时,却忽然一眼瞥到了书桌上的那封信。
那一刻,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走过去,把信抢到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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