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香心绪不算好,聚集的教众太多,应过点名之后,夷香不知被挤去了何处,只剩她独自在人群中,甚至连中原客人的面容也未看清。等聚会散了,她又寻了半天,直到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竹屋才见着夷香,果然是走散后自行回来了。
比起当日未到黑神台的人,她们可谓幸运之至。
纳香不知道,教中有些人已经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大多是由于各种原因错过了点名或聚会,至于这些人最后是进了蛊池还是成了乘黄的药人,并无太大差别。
失宠的时日长了,旁人对纳香的敌意与关注也淡了。女奴们近期的话题全是新入教的中原人,纳香听了几句,不外是赞叹那人的风仪,说得如痴如醉,又对流光溢彩的黄金津津乐道。
不同于其他女奴多情的向往,纳香经历了赤魃,已然冷却了所有绮思,根本提不起兴趣。不过即使懒于听闻,一些隐秘的闲言仍是在奴隶们的私下议论中传入了耳中,比如圣女似乎对那位公子颇有好感,时常与他攀谈笑语,询上一些中原的事,赤魃大人受了冷遇,近日情绪不佳云云。
教众视为闲娱趣谈,而在心思各异的神教上层,又是另一番计量。
出于对中原人的戒意,安置的地点是略偏的北域一角,那里竹林环绕,出入仅有一条通道,易于监看,不过瞧在黄金的份上,不好过于简待,居所的布置还是颇为讲究。
三层竹楼建得雅致精巧,选用上好竹木反复蒸晒,不燥不湿,色润如玉。屋顶歇山起翘,檐角悬着牛角铜铃,每一层外挑的平台饰有雕花栏杆,挂着土染布的垂幔,下方以竹篱围了一个院子,院内遍植山茶,碗口大的茶花开得如火如茶,宛如热情的昭越少女。
阿兰朵也如一朵花,明媚,热情,不可抗拒。
近期她成了这里的常客,娇柔娉婷,笑语盈盈,不见半点娇横。“公子住得可习惯?昭越的屋子不比中原精致,难免粗陋了一些。”
“多谢圣女关怀,这里山青水秀,又蒙主人盛情,准备得样样妥贴,何来不好。”对面的青年公子一双长眸斜挑,风姿独秀,浅笑即似含情。
阿兰朵禁不住心头一荡,“中原像你这样好看的人可多?”
青年话音清雅,“中原人杰地灵,自有无数比我更出色的人。”
阿兰朵洁白的颈上悬着银络,鬓边簪着一朵粉茶,更衬得花颜如脂,娇声谑道,“我早听说中原人谦虚得紧,不比我们昭越直接,上次你说是得罪了身为公主的嫡母,惹出杀身之祸,我却是不信,怎么可能竟有人对你不喜?”
青年的俊颜漾起三分惆怅,宛然轻叹,“我长年离散在外,鲜少侍奉亲长,又拙于应对,如何讨得了嫡母欢心,遭此横祸全是我自身之过。”
昭越的男子多为豪迈旷达,以勇武为荣,如赤魃一般,少有这等翩然温雅的风华,阿兰朵越看越喜欢,“那一定是她没长眼睛,你们的皇帝也是愚蠢,竟然纵容她欺负你。”
青年莞尔,敛去了失落之色,转为致谢,“我实在走投无路,护卫也折损殆尽,幸而能得神教翼护,还要多谢各位大人。”
阿兰朵娇颜生光,更增得色,“如今你是本教的贵客,谁也不敢再动你半根指头,尽可放下心来,不必总在屋里足不出户,不如我带你出去转一转,游赏一番。”
青年婉言相拒,“圣女的好意,我十分感激,然而岂有客人扰动主人的道理,我习惯了静处,在竹楼内一切安适,并不觉得闷。”
阿兰朵樱唇一嘟,全不掩饰失望,“枉我一番好意,你怎么全不领情,算了,我也不再浪费口舌,免得你还嫌我多话。”半嗔的娇颜仿佛着了气,阿兰朵跺跺脚转身而走,腰上的银饰泠泠脆响,纤腰款摆得格外撩人。
青年也未挽留,客气有礼的将她送出了小楼。
走出院落,阿兰朵的俏颜如六月的天气,迅速从气恼变成了甜笑,她来到竹林另一头隐秘的木楼,里面赫然是乘黄与赤魃。
屋内的木案上伏着一只紫莹莹的甲虫,虫背生着六只翅膀,两只一起一伏,另四只极快的震动,空中散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人走动,又有竹扉启开之声,随后笛声三两调,仿佛有人在吹奏,尽管略为模糊,大致上仍能听出七分。
阿兰朵倚着门洋洋得意,“你们也听到了,我诱他四处走走,他始终全无兴趣,根本不可能是奸细。”
她妆扮得比平日更精心,换个时间赤魃必然觉得赏心悦目,这一刻却异常刺眼,他冷哼一声,“中原人狡猾的紧,说不定你话语中露了破绽,他自然不会上钩。”
阿兰朵的坏脾气似乎消失了,她半分也不怒,闲闲的玩赏自己鲜红的指甲,“谛听虫探了半个月,可有听出什么异样?”
这蛊虫是乘黄的秘技,一雌一雄同育,雌虫在竹屋伏听,雄虫在数里外依然能感应,翅上摹音惟妙惟肖。被她这样一诘,乘黄指尖一抬,甲虫飞回了袖中。
赤魃原本对中原人毫不在意,谁料这人如此生相,顿时开始担忧阿兰朵心神旁落,不几日便起心想将人弄死了省事。然而入教毕竟是四人决议,不能无由而发,索性拖来乘黄一起窥听,怎奈听来听去全无异常,此刻又见阿兰朵一脸春风,言语回护,赤魃越发不快,“或许是灭蒙通了消息,他知道我们在诱探。”
“这人一看就是富贵出身,全无半分武功,就算如你说的有异心,入教了连门都不出,又有什么作为。”阿兰朵轻盈的话语带着淡诮,“要是探出问题,你将他扔进蛊池我也不管,可如今这般捕风捉影的编排,别是生了嫉妒。”
赤魃被她含讽带讥的一刺,气涌胸膛,“这种不中用的男人也配我嫉妒?”
一语阿兰朵正中下怀,她浮起狡黠的笑,“说的不错,赤魃大人是神教顶天立地的护法,怎会无故去欺侮一个才献上重礼的客人,否则可是丢自己的脸。”
这一次赤魃真个涌出了酸意,不过依阿兰朵的性子,再争下去唯有适得其反,他强忍下怒气,僵着脸摔门而去。
阿兰朵咭笑一声,又瞧向乘黄,戴银面具的男人也不多言,起身离开了木屋。
尽管赤魃千方百计查探,这位中原的公子确实不见任何逾越的举动,即使阿兰朵言语热情,他也仅是温雅有礼的应待,既不轻浮,更未显露任何攀附之态。
这一点,对阿兰朵而言极罕见。
她是神教圣女,生来尊贵,所遇之人不外是敬畏或逢迎,敢亲近示好的极少,又多畏于赤魃。赤魃骄狂自大,尽管追慕热烈,却改不了沾花惹草的习惯,令她异常恼怒。奈何她年轻尚轻,必须倚仗他的扶助,不得不若即若离的敷衍。如今见这俊美的中原公子风雅高华,平和趣致,顿时生出了强烈的兴趣。
神教也曾有过中原奴隶,朱厌的父亲就是一个被贩来的男奴,据说长相不错。阿兰朵一向瞧不起朱厌,更不理解母亲为何会对异族人感兴趣,现在却只恨自己尚未成为教主,不得肆意而行,只能偶尔来竹楼坐一坐,短暂的笑叙几句。
让她越来越着迷的不仅是中原人清贵的气质,还有他从来不用女奴,侍从悉数为男子的自律,这一点与好色的赤魃截然不同,令她倍觉称心。不过欣赏之余,她又有些疑惑,不着痕迹的话语挑询,“公子身边没有女人照应终是不便,稍后我送几个女奴过来。”
青年只是一笑,“多谢圣女好意,却是不必了,我喜欢清净,不爱人多声杂。”
阿兰朵本是要借此试探,自然不会就此放下,“我听说中原人有的清心寡欲,好修仙修道,难道你也是如此?”
青年微微一哂,“我并无长生之念,不过逢遭变乱,暂时无心于此。”
“我当是什么缘故,公子已入本教,全不必再为此烦忧。”听得这般解释,阿兰朵顿时释然,心思一转,“明日是西南最热闹的跳月节,万千教众同庆,载歌载舞蔚为可观,公子不妨一同与宴,瞧一瞧比中原如何。”
青年神色略动,仿佛被她的言语引出向往,及至出口又抑下来,“我并非昭越人,只怕有些不便。”
阿兰朵只盼多些机会见这俊逸的公子,岂容他不去,她娇颜含媚,带着趣谑半嗔,“本是一年一度的节庆,万众同乐,公子何必多想。再说依着昭越的风俗,这一夜但凡有合心的女子,均可相求,说不准公子就能遇上能一解心怀之人。”
长眸一动,青年含笑凝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话。
阿兰朵仿佛从中窥到了什么,盈盈的笑了,心头格外愉悦。
在她离去后,竹楼恢复了安静,不久后,清亮的笛声悠然扬起,在暮色中缈远而散。
黄昏的天空,一只飞渡的游隼张开强健的翅膀,自林尖斜斜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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