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掉？”
杰克逊和迪莱奥同时瞪大眼睛，异口同声地看着陈阳，
“这么精美的艺术品，竟然要把它们都烧掉？”
似乎担心自己的理解有误，杰克逊还再次确认了一遍，“你说的烧，是把这些东西都引燃，丢到火堆里吗？”
“没错！”
迎着两人忐忑的目光，陈阳非常肯定地给了他们答案，“这些东西的用处，就是在葬礼引燃，让它们随逝者一起去到天国。”
得到确认，杰克逊和迪莱奥面面相觑，
再看向周围精美的纸扎品，竟然感觉有些惋惜，
“等等，”
迪莱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看着陈阳问道，“随逝者一起去到天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阳笑道，“在我国的神话传说中，这个世界并不是孤立的，而是由三个世界共同组成，一个是神仙生活的天界，一个是我们现实的世界，还有一个，则是亡灵生活的阴界，
在这种神话传说的基础上，衍生出了许多民俗，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与之相关的葬礼……”
一连串的解释下来，杰克逊和迪莱奥总算明白了这些物品的作用，
迪莱奥转着脑袋看向周围，眼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去世的亲人不是去世，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生活，你们的想法真是太浪漫了！”
杰克逊也连连点头，赞同地说道，“去了另一个世界，担心他们生活的不好，所以制作这些生活用品，让他们可以在那个世界生活得更加舒适，
这种习俗，是我见过最浪漫的追思！”
除了早就听过这种论点的陈阳，其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
这外国人的思维，原来和国人有这么大的区别啊？
尤其是艾米，她已经预感到自己要输了！
国人觉得不吉利，处处忌讳的纸扎品，在外国人眼中，竟然成了浪漫的一种，
抱歉，她实在无法理解，把纸扎品和浪漫结合起来的思维！
就在大家都有些沉默的时候，边上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这不是红星厂的陈阳么？”
陈阳扭头望去，脸色立刻堆满笑容，“哎哟，杜大爷，这么晚了您还没回去休息啊？”
“哈，真是你啊，”
穿着几十年前那种，蓝色土布服，黑色裤子，再加一双解放胶鞋，脖子上还挂着一条蓝色围裙的杜大爷，佝偻着身体走了过来，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哈哈笑道，“这才几点钟，晚什么呀，以前我接活的时候，哪天不是忙到半夜才睡，
哎呀你别说，”
老人家双手扶着后腰，咧嘴笑道，“好些年没扎纸，这段时间扎了个过瘾，还真有点小困。”
“唉哟，”
陈阳赶紧凑上去扶住他，哭笑不得地说道，“杜大爷，您有多少年没扎纸了啊？”
“多少年没扎纸？”
杜大爷昂起头想了想，“大概，有个六七年了吧。”
六七年没扎纸，真难为这位老师傅竟然还没把手艺给丢了。
西江县那小地方虽然不起眼，却也是国内最早跟风‘禁鞭改葬’的一批地方，当年真是一纸命令下达，满大街的烟花纸品店就倒了大半，就剩下些卖香烛烟纸的老店，
哪怕农村里免不了有些偷偷摸摸埋的，但大张旗鼓的焚烧确实没怎么见了，
所以杜大爷这样的老手艺人，基本上都失了业，只能回家务农，或者跟着一帮小年轻去工地上做点零工，
反倒是又过了好几年，监管松了些，多了不少死灰复燃的现象，
只可惜，那时候不少老手艺人都已经过世，再想找当年那种工艺精良的纸扎品，就很困难了。
陈阳扶着老人家到旁边的长条凳上坐下，笑着说道，“您都说五六年了，现在能跟那时候比吗？”
“嘿，怎么比不了？”
杜大爷摆了个脸色，“老当益壮知道吧，”
说着伸出两只手，“看到没，老茧，一样都没少！”
这双手伸出来，手掌宽厚五指偏短，满手的茧子凸起，犹如一块块鳞甲，其间布满沟壑，
很多老手艺人都以这样的一双手为荣，因为只有这样的手，才证明你多少有点真本事，
否则的话，那就是本事不到家，还得苦练！
这时邹蓉也走了过来，笑呵呵地将一瓶水递到杜大爷手上，“杜大爷喝水。”
“哦，好，谢谢小姑娘哈，”
杜大爷接过水，满脸笑容地看了看邹蓉，随即微微一愣，“哎，你是包装厂老邹家的小蓉吧？”
不等邹蓉说话，他就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随即转过头指了指陈阳，哈哈笑道，“镇上的人都说，你跟老邹家的小蓉在处对象，我差点忘了这一茬。”
随后又看向邹蓉，笑道，“你爷爷走的时候，还是我送他上路的呢，那时候你爸阔气哦，一下子定了三千块的货，忙得我整宿没睡觉。”
这下邹蓉也笑不出来了，只能咧着嘴尬笑，
您这话让我怎么回呢？
杜大爷还似无所觉，顿了一下，他又看了一眼周围，“哎，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过来干嘛？”
陈阳笑道，“我带两个朋友过来看看。”
“哦，”
杜大爷又看了一眼众人，恍然地说道，“懂了，老汪说你这些东西，是要送国外去的，”
说着脑袋往陈阳跟前偏了偏，眼神却瞟向迪莱奥，小声说道，“那个老外是过来验货的吧？”
“啊，对，”
陈阳也用不着跟杜大爷解释清楚，只是笑道，“就是带他们先过来看看。”
“好好，那你们看，”
杜大爷说着就站起来，随后又想了想，转身对着陈阳，小声说道，“小陈，杜大爷晓得你生意做得大，不过，做生意也要有讲究，”
似乎担心陈阳误会，他又赶紧说道，“我不是说你做生意不讲究，就是什么呢，这些纸扎怎么用，都有讲究，这些东西，你跟老外讲清楚没有啊？”
陈阳眼珠一转，看向杰克逊和迪莱奥，
此时两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刚才陈阳跟杜大爷说话的时候，因为都是拉家常，也没人给他们翻译，他们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不过，看老人家穿着工作服的样子，都隐隐猜到，可能这些纸扎品都是出自他的手笔，这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看到两人的神色，陈阳咧嘴一笑，转头看向杜大爷，笑道，“这些东西还真没跟他们讲清楚，要不，请您给他们讲讲？”
“行啊，”
杜大爷脸色的笑容瞬间消失，正色说道，“这个东西肯定是要讲清楚的，赵老师钱师傅他们都不在，那就只能我当仁不让了！”
他说的都是之前夏雨蒙延请的民俗文化专家，和北金本地的老师傅，由于他们都住本地，陈阳过来也没提前通知，这时候都已经下班回家了，
反倒是杜大爷，不远千里来到这里，除了工作也没别的兴趣，才留在这里扎纸。
征得杜大爷的同意后，陈阳走到杰克逊跟前，转身介绍道，“这位就是制作纸扎品的艺术家之一，这里的很多作品都是出自他的手，而且他也是这方面的民俗专家，接下来，他会亲自担任导游，为你们介绍这些纸扎艺术品。”
“真的吗？”
杰克逊一听这话，当即两眼放光，快走两步到杜大爷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非常感谢，您的作品非常有特点，我觉得很有趣，您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听完沈友顺的翻译，陈老板嘴角微抽，老外就喜欢这么夸张，
瞪了正憋笑的吴晶一眼，随即干咳一声，“那我们就开始吧。”
正被杰克逊抓住双手，觉得别扭的杜大爷当即把手一甩就跑，动作迅捷得像回到了年轻时代，“来来来，看这边看这边，这块地方的东西啊，都是我和钱师傅他们，用传统的手艺做出来的，
你们看这个，这个叫金银山，这个是摇钱树，还有聚宝盆、纸马、纸人……
这些东西是不能乱烧滴，
人亡后第三十五天叫‘五七’，一百天叫‘百日’，这两个时候，孝家都要到坟上祭祀，
做‘五七’、‘百日’的时候呢，前者要提前，后者要延后，谓之‘长百日短五七’，
上“五七坟”时，孝家要带着金银山、摇钱树、聚宝盆……”
杜大爷讲的很多东西，别说陈阳，就算年长一些的刘洪波和夏雨蒙，也不太清楚，
废话，谁没事会去研究这些玩意儿啊！
所以呢，沈友顺翻译的时候，有些想象不到的地方，就只能连比带划，
再加上有艾米从旁协助，总算让杰克逊和迪莱奥都听了个大差不差，
而且不知不觉中，竟然有些入迷，
尤其是杜大爷讲的时候，还穿插一些民间传说，
“这‘五七’的时候啊，阎王殿的五阎王，要来最后考察死者是进地狱受罪，还是脱胎再转轮回，这个五阎王非常严厉，铁面无私，唯一的软肋是他做人时没有女儿，
所以对于有女儿的人就一般宽容一些，如果在他最后审核时听见死者女儿的恸哭，他就马马虎虎，放死者一马，”
杜大爷满脸严肃地比划着双手，“‘五七’日，要是死者有闺女，闺女就要死劲地哭，哭得越狠，阎王爷下手就越轻。”
杰克逊双手捧在胸前，脸上的神色颇有些复杂，“这位神祇是位有同情心的好神，
不过，如果帕里斯为我而痛苦，我想我会更加难过！”
迪莱奥眨眨眼，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倒是陈阳很善于开解，“杰克逊，你是基督教耶和华见证会的信徒，许多年以后你会去天国，所以不需要遵守这边的风俗。”
“哦，”
正在自我感动的杰克逊从遐想中抽离，呆呆地看着陈阳，“呃，你说的有道理。”
迪莱奥晃晃脑袋，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好。
杜大爷还在继续，“这边的一大块呢，都是我们几个老家伙的老手艺，这些东西都是传了好些年的呢，
不过啊，最早的时候，其实也没有这么漂亮，
那时候物资条件不足啊，什么都缺，就连颜料都只有那么几种，图案也是我们自己画的，
后来条件好了，好多东西都可以直接买，
再后来呢，有些东西又买不到了，”
杜大爷背着双手，满脸怅然地游走在纸扎丛中，“时代在发展，地府也要与时俱进呀，就像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
这些好东西，以前那个时候人都用不上，哪里轮得到鬼哦，”
一听这话，陈阳赶紧对着沈友顺说道，“灵活处理，灵活处理！”
沈友顺回了一个安心的眼神，直接略过这段不说。
逐渐走到厂房深处，此时的纸扎品，很明显和外面的有所不同，
房子不再是宫殿式，直接变成了西式别墅，
陈阳看着一套上下五层带前后花园游泳池的大豪斯，直接对着杜大爷说道，“这个麻烦给我多做两套，我带回去用。”
嗯？？？
陈阳一转头，只见老吴等人齐刷刷地看着他，当即笑道，“我是说给我去世的爷爷奶奶用。”
呼……
一串白眼丢过来，所有人都懒得理他。
倒是杜大爷见怪不怪，淡定地说道，“没空。”
随即哈哈一笑，“你着个什么急，等忙完这个大单，你要些什么东西，等我回南江专门给你扎不就完了！”
陈阳呵呵笑着点头，“也行。”
除了大豪斯，还有大飞机、游艇、汽车、火车、家电家具衣服皮鞋箱包手机……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出来的，
杜大爷咧着嘴笑道，“这些东西啊，都是小孙设计师他们设计出来的，还请了大学生专门做、做、做……”
他摸着脑袋望向天花板，“做什么来着？”
夏雨蒙立刻在一旁说道，“做结构设计。”
“对对对，”
杜大爷恍然大悟，“就是做结构设计，”
说着还一副叹为观止的样子，“要不说还是读书好呢，我们那时候研究个新东西，不晓得要研究多少天，他们年轻人拿着个电脑，两敲两敲就弄出来，我们对着做就行，长江后浪推前浪哦！”
一听这话，陈阳也有点迷，
后浪推前浪，是这么用的吗？
随着杜大爷的讲述，不知不觉中，之前众人心里的那点小忐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通过杜大爷的故事，还有这满满一屋子的纸扎品，杰克逊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中国的民间文化，
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他还在感叹，“陈，你是对的，如果只是看看资料，逛一逛风景，那样根本就不可能真正接触到你们的传统文化，”
说着回头看了看，“透过这些精美的纸扎，我仿佛看到了你们对亲人的思念，和对世界思考的浪漫，这让我愈发对你们的文化感兴趣了，”
随即回过头来，对着陈阳笑道，“下一站，我们去哪里？”
－－－－－－题外话－－－－－－
下一站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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