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正午。
一个戴着纱帽的男子出现在京都城郊外。
一阵风吹起,吹开了他的纱帽,有孩童好奇的看过去,结果只见那纱帽里面的人脸上竟然还戴着一张鬼面獠牙面具。
孩童立马吓的哭起来。
男子想了想,便从兜里掏出一颗枣糖出来,置于手掌中。男童以为那是给他的,一边哭一边又贪念那糖,小脸蛋皱皱巴巴,最终还是朝着男子走了几步。
小胖手朝着男子手里的糖拿去,谁知道男子却小气的很,手一紧,糖被握在了手心,他又拿出一把精致而锋利的匕首,将一大块枣糖削下了比指甲盖更加小的小糖片,将这薄薄小小的枣糖递给孩童。
孩童露出了嫌弃的目光,男子就绝情的转身,将指甲盖大的糖珍惜的放进嘴巴里含着,加快脚步离去了。
孩童:“哇哇哇——”
他的阿娘闻声赶过来,问他:“你哭什么啊?”
孩童手指着男子离开的方向,大声哭道:“鬼,糖!”
这两个字足以让他阿娘害怕起来,连忙抱着孩子回家,“不怕啊,不怕啊。”
刚走不远的刕晴牙听见这哭嚷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拿出一块糖含在嘴巴里,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似的,温和的道了一句:“如今真是要去做鬼了。”
他笑盈盈的又拿出一块糖,正要吃,却见只剩下了两块。
刕晴牙就有些舍不得吃了。
一路上,他就靠着这些糖活命,吃的多,吃的快,不知不觉就只剩下两块。
他十分不甘愿的又将糖塞回袖子里面,手腕抬起,便见他宽大的袖子里面藏着的手腕上,还藏着一块红色的发带。
他慢吞吞的又将红发带重新取下来,再次绑好,将手腕勒出了一条红红的印子,勒的肉痛了,他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绑了红发带,他便朝着前路继续缓慢行走。
这条去京都郊外庄子上的路,他其实已经走过两次了。
一次是他跟着那位夫人去枣庄,一次是他跟着秦向出来,这是第三次,只剩下了自己,怕是走不了第四遍了。
刕晴牙心情颇好的一边走,一边在路上摘起花束来。
他曾经在村子里面的时候,也喜欢采些野花回去摆在窗户边的陶罐子里面。
他的弟弟妹妹们就会围过来,帮着他将之前的干花给丢到灶里面去烧了,然后给新花浇水。
“阿兄,下次采点红色的花回来吧?我喜欢看。”
小弟抱着一堆花生,冲着他道:“我最近可喜欢红色。”
其他三个弟弟妹妹便一起去跟小弟摘花生,小妹已经到了爱干净的年纪了,还要去拿一扎已经洗干净了花生杆放在腿上当做一块布,然后再将都是泥土的花生放在干净的花生杆上。
边摘花生边冲着刕晴牙道:“阿兄,今晚我们就煮点花生吃吧?你帮我们跟阿娘说说。”
话音刚落,他们的娘救回来了,笑着道:“小滑头,又要你阿兄给你背锅。”
他们的娘是一位很慈和的妇人,知道孩子们想吃花生,便去煮。煮好了,便让刕晴牙送去给附近的领居们,他们通常回回赠一点东西。
隔壁的婶子会做野菜糍粑,通常他去了,便会获得一篮子的野菜糍粑。跟他们家对门住的是春香阿婆家,她最会煮茶叶蛋了,村子后山有她种的茶树,她儿子年轻的时候打猎死了,是族人们养活她,她就时不时做些茶叶蛋送大家。
刕晴牙送花生过去,春香阿婆便会笑着给他塞六个茶叶蛋。
“拿回去,跟你阿娘和几个小崽子一起吃。”
这般的日子,他们过了好几年,后来,就变了。
天旱了,没有花生了,没有粮食了,村子里的人开始生病了,尤其是孩子,他们短短一个月内,就死去了很多人。
在某一天,刕晴牙的名字出现在村民们的口中。
“他长的就邪性,老族长不是说他小时候就不是人吗?”
“是啊,你们难道没见过他小时候那么副残忍的模样?别人家的孩子摘了花回家插在陶罐里,只有他,见着花,便撕的粉碎。”
“对啊,他还将蚂蚱开膛破肚,剖开后看那些蚂蚱残肢的模样,我都害怕。”
“他好像很喜欢血腥的东西?”
“小鸟,蜻蜓,蝉,哪个不是在他手里丧过命?长成那样,又是这样的性子,说不得真是邪鬼。”
“是啊,老族长在他生出来的时候,不是就预言过了吗?”
“他真的太残忍了。”
“残忍是其一,你们难道没发现,他故意掩藏自己的性子吗?”
“是啊,他如今还摘花回去插在陶罐里。”
“一个鬼,装着变成一个人,他还留在村子里面,迟早会害死大家的。”
“你的意思是赶走了他?”
“可是他们那一族的人不会答应的吧?”
“老族长马上就要退位了,趁着老族长在的时候,将他赶走吧,不然就麻烦了。”
但是老族长不同意只是赶走他。
“他身上带着邪性,天生为鬼,住在咱们村子里面,已经让咱们村子里生病了,要是去了别处,还让别处生病怎么办?那就造孽了。”
“那怎么办呢?”
老族长一锤定音,“请大祭司来吧,看看神明有什么指示。”
于是大祭司就让人将刕晴牙绑到了柱子上。
“唯有接受天雷,才能劈散他身上的邪气。”
“他生来就是鬼,变不了人的。”
“只有让天神降罪于他,村子里的人才能治好。”
明明是最愚蠢的语言,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却信了。
但是总有人不信,他们敢绑,便有人敢放。
一触即发,刕晴牙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让那么多的生命死在他们的斧头之下。
阿娘和弟弟妹妹们最先被杀,那些人就像是疯了一般,只要有人敢反抗,便有人敢杀。
然后,因天灾没粮又重病而死气沉沉的庄子里面,开始了一场屠杀。
隔壁的婶子和春香阿婆死在刕晴牙的身边,两人的眼睛都没有合上。有一瞬间,刕晴牙觉得自己真是邪气附了身,除了孩子,他挣脱绳子后,没有放过任何人。
可是,还是让族长和大祭司逃走了。
他追了很久,却失去了两人的踪影,刕晴牙看看前路,再看看后面的村子,选择停住了脚步。
一捧一捧黄土,他葬了好多人。
他替他们合上了眼睛,没有立上墓碑,只是轻轻的对着黄土坟墓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毅然决然的转头,用一把大火,将村子烧了个精光。
只是,那一把火,却引来了莫知晓,他新的苦难又来了。
……
刕晴牙弯身,采了一把野花,看见了那位夫人的庄子。在那里,他曾经渡过几天短暂的好日子。
那是苦难日子里面没有的欢乐,那位夫人,真是个大善人,救了他的命,还给他好吃的。
他将那一块糖又小心翼翼的切了半块下来,然后含进嘴巴里,朝着另外一个庄子的方向走去。
……
九月九日下午,一场赏菊筵终于在皇上皇后到了之后,再由姚姑娘起身跳了一曲菊漫舞,然后被姚贵妃举荐给陛下,陛下含笑答应。
“佳人甚好,就封为五品美人吧。”
然后皇帝便没有再看向姚贵妃和姚美人,反而看向折霜,“阿霜丫头今日倒是笑意盈盈的,朕还以为你今日进宫,会像死了丈夫一般哭丧着脸。”
众人脸色皆有些不知道如何摆了,陆夫人尤其难堪。
然后就听折霜道:“陛下,臣妇虽然性子烈,但是也不至于杀了远之,只揍了他一顿罢了。如今,他脸上还没消肿,告假好几天呢。”
皇帝果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啊,可怎么办哦。”
折霜:“还能怎么办,只有关门教夫了。”
皇帝便指着她道:“你啊你,你的性子是最像你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可惜了,你姨母和阿娘以及你那两个舅舅,都没有继承他们的性子。”
折霜的祖父祖母是一对神仙眷侣,两人都是武将,当年一起跟着为陛下打江山,然后双双病逝,皇帝当年还年轻,亲自扶棺哭灵,声称折老将军一句亚父。
他敢喊,折家的人却不敢提,只不过后面皇帝确实对英国公府的两个舅舅颇为关照。
折霜就笑着揶揄道:“陛下,臣妇还是逊色了些,不然剁下他的手脚,今日,我家婆母便要向陛下检举臣妇了。”
陆夫人僵硬的道:“哪至于此,不会的,不会的。”
皇帝笑的更加大声,其他人便也跟着笑,威远候夫人看着折霜,道:“你这丫头啊,嘴巴惯是厉害的。”
于是这一茬就过去了。赏菊筵后,已经是下午了,众人都开始出宫,折霜去看皇后,只见她点了点头,折霜便笑着颔首,道:“姨母,那我便走了,外面有我,您别担心。”
她靠在马车上,轻轻的吐出一口气,谁知出宫没多久,半路上就碰上了秦雨,折霜撩开马车帘子,看见他,心里有了数,“是庄子上的数目出错了?”
秦雨点头,“有掌柜的贪污了三千两银子。”
陆夫人跟陆琴之也听见了,闻言皱眉,“这些奴才,也太过于胆大了。”
折霜就跟两人道:“马上就天黑了,我便直接出城去,母亲,三妹,你们自行回去,等我处理完事情,便回家。”
陆夫人想劝她明天去,但是想想她的性子,便无奈道:“行吧。”
陆琴之还想跟着去,陆夫人却不让,“我跟威远候夫人约好了,明日带着你去她家赏花呢。”
陆琴之不明所以,“又赏花啊?”
她撇撇嘴巴,“行吧。”,又冲着折霜道:“嫂嫂,你可一定要早点回来啊,银子不多,您别气坏了身子。”
折霜便点了点头,让秦向驾驶者马车快速的出门去了。
一路到了庄子上,折霜下了马车,快速的跟着秦雨走想小溪旁。
秦雨一边走一边道:“他杀了人后,自己也被捅了几刀,最后一步步爬到了这条小溪旁,属下不明所以,所以遣散了人去看着附近,随他爬了来。”
折霜神色莫名,看看远处的小溪,喃喃了一声,“他估计是想抓点鱼吃,他抓鱼厉害。”
然后快步走过去,就见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身边放着一面鬼面獠牙面具,嘴角流着鲜血,正噙着一丝笑,靠在小溪旁的竹林下,看着小溪流水,在夜幕中流淌而过。
听见有脚步声,刕晴牙转过头,见了那一席华服的夫人,柔和的笑起来。
他用匕首划在地上,然后艰难的坐正了些,嘴巴里的糖包着血,被他一直紧紧的含着,咬着牙龈,颤颤巍巍的从袖子里掏出最后一块糖出来。
他伸出手,递过去,手上的红色发带随着风舞动起来,“夫人,你来啦。”
折霜走了几步,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嗯了一句。
刕晴牙就笑起来,嘴巴里又开始吐出了一口血,然后手又朝着她伸了伸,“夫人,吃糖,甜的。”
折霜弯腰,将绑在他手上的红色发带解下,束在了自己的发尾,从他手里捏过最后一块枣糖,含在嘴里。
然后看着仰头明月,感受着晚风吹动发带,轻轻的喟叹一声,“刕晴牙,你别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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