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赖(1 / 1)

赵绵绵说着,歪头朝他笑了下,像是孩子恶作剧成功似的得意,可是同时,眼里也有一闪而过的仓皇。

“可是现在,他们真的都死了。”

“人只能死一次,对吧?”

徐长索脑中如同被雷雨天的风暴卷过,满是残破凌乱的废墟。

身为锦衣卫,他难免会接触到许多宫中秘辛。

赵绵绵的身世,客观来讲,对他而言并算不得什么奇闻异事,但由赵绵绵亲口对他说出,徐长索便觉得仿佛胸腔都在震颤。

“这些事……”

“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赵绵绵眨眨眼,迅速接过徐长索的话。

徐长索神色凝住。

他英俊的眉眼和侧脸定在晨光之中,视线落在赵绵绵脸上,认真得似乎能将她的神情凭借目光拓印下来。

赵绵绵忽然嗤笑一声,音色明媚又清脆:“骗你的!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说这些事了,你别那么大负担嘛。”

“我告诉你这些,也不担心你说出去。反正现在,赵家已经不存在了,你说给谁听,都不要紧。”

徐长索绷紧的心弦缓缓松弛了些,却又不知从何处钻出几分遗憾。

“你对谁说过?为何要提起这些事。”

赵绵绵伸手翻看着那件被她补好的里衣,做最后的检查:“一个小太监。我去宫里玩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太监。他跟我差不多,他娘也恨他恨得要死,他不想惹他娘生气,就跑到宫里当太监。”

赵绵绵低头看着那件里衣,随口应答。她哎呀一声,说:“我的手艺真好。还挺羡慕你,有个信物可以依托,我什么都没有。”

徐长索“唔”了一声,沉默一会儿,却是说:“信物,不一定是要自己收到才算。你也可以给别人。”

赵绵绵像是被点醒了似的,认真看了他好几眼。

最后说:“哦,可是我也没有可以留信物的人。”

徐长索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绵绵所有的亲人都或处刑或流放,可哪怕他们活在世上,她大约也不会想再看他们一眼。

赵绵绵想了半晌,托着腮,嘴里一直发出拖长的“嗯嗯”的无意义声音,像是这样做,就能不显得自己那么孤单可怜。

“我知道啦。”赵绵绵放下手,对徐长索说,“等你回京城以后,去帮我找那个小太监吧。他是秋华宫的人,年纪不大,过得颇寒酸。”

“你要是找到他,就帮我带给他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鸡,和一只翅膀完好的蝴蝶。他最想要那个了,我以前答应送给他的。”

徐长索眼眸缓缓地向下垂了垂。

他以为,赵绵绵骄纵,高傲,早已习惯了眼里没有任何人。

可她想来想去,竟然还惦念着一个寒酸的小太监。

这甚至让徐长索有几分想要知道,那个小太监究竟有什么特别。

意识到自己对赵绵绵产生了不该有的好奇,徐长索压下思绪。

他和赵绵绵走完这段路就要分开,告别和不再相见就在尽头等着他们,赵绵绵大约也是清楚的,否则她不会叫徐长索替她带礼物回京。

而这段路,已经走了一半。

徐长索收起那件缝补好的里衣,下次去河边沐浴,就可以换上。

用早饭的时光结束了,他们要接着启程。

没有马了,赵绵绵贴在徐长索身后,跟得比以前紧。

昨天劫匪的事多多少少还是吓到了她,在混乱的刀剑中,徐长索毕竟是她唯一的救命恩人。

赵绵绵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似乎总有几分犹犹豫豫的。

她突然朝前探了下身子,很快速地对徐长索说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徐长索没反应过来。

“刚刚我说你爹娘不要你的那句话。”赵绵绵吐了吐舌尖,“我替你补了衣服,就当赔礼了。”

“还有,谢谢你昨天救我。”

徐长索扯了扯唇。

一件礼物,还两次情,这位郡主倒挺会打算盘。

但他选择接受。

他们渐渐靠近了一条河。

沿着这条河走到底,就快到赵绵绵要去的庵院所在的山了。

这里风景很不错,傍晚时有一场火烧云,连绵柔美的橘红色拥住了整片河域,橘色上方是越来越浅的绯红,衔接着还未完全暗下来的紫蓝色天空,美得好似幻境。

河边水草丰沛,圆圆的石头一个挨着一个,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河水时不时温柔地涨波涉岸,把石头的表面一次次浸湿,又一次次退去。

赵绵绵蹲在旁边看了好久,想走上去踩踩。

她提起裙边,踩在其中一个石头上,然后接着往前跳去。

夕阳的光芒已经不大能照见人的模样,反而留下的是一道剪影。

赵绵绵的影子看起来比她本人还要瘦,比纸还轻,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好像很容易就会被浸湿在橘色的河水中。

“赵绵绵!”徐长索收拾着柴禾,喊了她一声,“别玩了。”

她还记得自己是在被流放吗?

赵绵绵哪里会理他,玩得越来越起劲,最后终于河边失足,滑倒在浅滩上。

她摔得不重,但提着湿漉漉的裙子哭丧着脸的表情很真挚,让人怀疑是石头对她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赵绵绵找徐长索哭诉,好像有告状的意思。

她以前不会这样,或许真的是因为徐长索救了她一次,又和她分享了心事,让她更加依赖徐长索。

这种依赖有些越界了,像离群的雏鸟叽叽喳喳地依偎着唯一的同类,徐长索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似乎并不打算阻止。

如果他讨厌这只雏鸟,他分明可以把她赶开,但徐长索只是五指微扣,虚虚紧了紧掌心,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觉得要安慰一个跟石头生气的赵绵绵,实在很蠢。

虽然很蠢,但他其实想要这么做,只是赵绵绵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气着气着,自己就忘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裙,晚餐又有徐长索捉来的烤鱼,赵绵绵就高兴得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睡觉时,徐长索才发现,其实赵绵绵的鞋袜也全湿了,只是他们没有带别的鞋履,赵绵绵没有可以换的,居然一直忍着没说。

徐长索原本觉得自己可以看懂赵绵绵,现在却又觉得她不可理喻。

为什么跟一个石头置气,也要跑来告诉他,自己鞋袜湿了,却不找他帮忙。

哪怕没有换的,脱下来在火堆旁边烤干不行吗?

果然是富贵养大的千金小姐,这样基本的照顾自己的手段都不会。

赵绵绵已经睡着了,枕着自己的手背,另一只手搭在脸颊上,看起来很乖。

篝火把她的面膛映得通红,如果一直穿着湿鞋子,她或许又会像上次一样着凉受冻。

徐长索看得皱紧眉,伸手扯下赵绵绵的鞋袜,小巧莹润的双足暴露在空气中,嫩生生的脚趾头无意识地动了动。

赵绵绵的脚底被冷水浸得有些起皱,看着可怜兮兮,裤管在脚踝处收紧,篝火的暖光照着她的足心,又照进她的裤管里面去……

徐长索忽地扭过头。

他想起来自己对赵绵绵说过的原话,勒令她不要做一些不雅的动作,让别人看到。

可现在,赵绵绵很忠实地遵守了他说的话,严严实实地保护着自己的双脚,反倒是被他给亲手褪下来。

徐长索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他解下外袍,盖在赵绵绵的双脚上,坐在烫得灼人的篝火边,一只一只地替她烤干鞋袜。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在这期间,徐长索不可抑止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在郊外,赵绵绵能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就是烤鱼,也总是餐风露宿地睡在野草里,她已经很不懂得照顾自己,或许,他可以对她稍微好一点。

陛下给他们的时间还很宽裕,剩下的时间还有二十天,接下来的城镇也比较安全,他们从此以后,可以住在旅舍里。

赵绵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脚上盖着徐长索的外衣,烤干的鞋袜放在一旁。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晨光之中,徐长索卷起衣袖,捉着两只鱼朝她走过来,旁边的火堆上已经架好了一口锅,准备给她煮汤做早饭。

锅里的水快要沸腾,气泡咕嘟咕嘟地响着。

徐长索的声音在这之中也显得温柔几分,他告诉赵绵绵,从今天开始他们不走山路了,要准备绕路进城。

赵绵绵张了张嘴,表情有些懵,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

徐长索以为她要答应,或者趾高气扬地指责他,早就应该如此,并且指使他进城之后立刻要给她买来可口点心。

可是赵绵绵忽然开口说:“徐长索,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叮啷一声,徐长索用来清理鱼鳞的匕首撞在石头上,差点缺了一个口。

他低着头,神情没变,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她又在骗他吧。

就像上次突然说,她只把身世的事告诉过他一个人一样,让他提起心脏,又轻描淡写地说,是骗他的。

这次大概也是那样。

但是赵绵绵却好像来劲了,又重复了一次,这次说得更大声,语气也更坚定。

徐长索深吸一口气,终于手指颤了颤,放下那条被他狠狠刮了一刀、破烂不堪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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