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樽珊瑚树是刘藻即位的第二年,地方进献的。
枝条挺秀,色泽鲜艳,摆在殿中,流光宝璨,无有可比拟者。是世间难得的稀物,就是刘藻也没有见过比这樽珊瑚树品相更好的珊瑚了。
她记得很清楚,青鱼佩就在珊瑚里,卡在一处细缝中,很是牢固,随意搬运,也不会坠落下来。外头只露出很短的一截红绳,因与珊瑚颜色相近,故而只有十分细心地观察,才能发现。
她仔仔细细地找了三圈,都没发现红绳。
青鱼佩去了哪里?刘藻满头雾水,突然她眼睛一亮,跑去书房。
谢漪正读奏疏。
这几日朝中乱成一团,各郡国也跟着掺和,一件件事堆一处,当真头绪繁复。却也难不倒她,一日下来,堆得一人高的竹简,已只余下十来卷了。
闻得声响,谢漪抬头,看到是刘藻来了,笑着说了一句:“急惶惶的做什么?”
刘藻本是要问她藏在珊瑚树中的青鱼佩可是在她身上,但转念一想倘若不是,玉佩是搬动之时遗失了,谢相兴许会遗憾,便改了口,道:“我回来了,我来看你。”
谢漪往边上让了让,让她坐到身边来。
说起来,十余年的时光,若是寻常人家,想来孙儿都能蹒跚学步了。可她们聚少离多,这么些年下来,满腔深情,竟未有分毫削减。
刘藻凑过去,见谢漪将批示都另写在空白的竹简上,并未直接批在奏疏上。她微微蹙了下眉,却没说什么。
谢漪递了支与她,道:“底下的是先批的,趁眼下还早,你将批示抄到奏疏上去吧。”
如此一来,除却皇帝身边的近侍,不会有人知晓奏疏是谢漪代批的。
刘藻顺从地接了笔,誊写起来。谢漪便继续去看她手中的竹简。
待谢漪将余下的十余道奏疏批完,刘藻手边还有一半没抄好。她也没去吵她,而是静悄悄地起了身,往外走去。
外殿堆了不少器物,她们算是把名分定下了,谢漪往后必是要长居宫中,相府就将她平日里使惯的器物都送了来。
谢漪白日里忙着看奏疏,令人都摆在侧殿,待她闲了再来归置。
胡敖见她出来,跟到了她身后。
刘藻怕别人侍奉不好谢漪,干脆将胡敖给了她。胡敖很有眼色,知她多半是要去归置器物,便道:“君侯且不忙着搬动,过上几日,必还有变的。”
立后没立成,陛下必不会罢休,多半还得再闹一场。这些器物最终都得搬去椒房殿。
谢漪却笑了一下,道:“不妨的。”唤了几名宫人来,将她常用的都摆出来,余下一些则锁到库房中去。
胡敖见此,没再说什么,直接打开了刘藻的内库,将谢漪的物件摆放进去,造了册,并顺手取来了内库的账册,呈与谢漪看,道:“险些忘了,陛下吩咐过,宫中之事皆由君侯做主,这是陛下内库的册子,您若有什么要取用,只管吩咐一声即可。”
谢漪莞尔,陛下这是将她的小金库都交出来了。
先是玉玺,接着是奏疏,而后胡敖给她,小金库也给她。刘藻忍了许多年了,一定下名分,就急急忙忙地把好东西全搬出来给谢漪。
谢漪令胡敖将账册收起来,并不急着翻开来看。
待她将器物都摆好了,刘藻也抄完了。
她现在想和谢漪待多久,就能与她待多久,不知怎么的,心下便生出一股得意之情来,时不时就望谢漪一眼,笑意敛都敛不住。
连立后被阻挠的怒意都消了,一点都不生气了。
谢漪觉得她有些傻,又觉得她约莫是病入膏肓,药石无用了,就由她去了。
一整晚的时间,她们一个皇帝,一个前丞相,竟什么都没做,只相互依偎着,听外头的风声,说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如此虚度时光而已。
隔日一早,刘藻记挂着事,殿外都还黑着,连宫人们都还未起身,她就醒了。一醒来,她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若是谢相发现了青鱼佩,必会随身携带,就如她时时带着那香囊一般。
她下了床,原是要立刻去寻谢漪昨日换下的衣物的,可她一转身,看到谢漪熟睡的脸庞,便有些迈不动腿了。她坐到床边,静静地看着谢漪,心下一片柔软。
将奏疏都与谢漪批阅,是因谢相忙惯了,突然闲下来,恐怕不适应,何况她一身才干,不该为她而埋没在这后宫中。至于大臣们得知后宫僭越,干预国事,她是不怕,她应付得来。
可谢相却并未将笔迹留在奏疏上。
刘藻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既是高兴,又觉心酸。她当场就起了个念头,光是将玉玺与谢相有什么用,传国玉玺不过是象征罢了,她该做得更多才是。
立后的事,看似败了,其实进了一大步。
处置了孙次卿,再将那些跳得最起劲的大臣都判做附逆,下回,大臣们就是想要激烈反对,也得考虑考虑身子骨够不够硬朗,能不能撑得过牢狱之灾。
刘藻看着谢漪,忍不住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嘴角,又怕将她闹醒了,忙又直起身,略有些紧张地看她,直到确定她仍在熟睡,未受惊扰,方蹑手蹑脚地去了侧殿。
宫中的规矩,当日换下的衣物,皆由宫人隔日再来收取。刘藻轻易便寻到了谢漪换下的衣服。那一身外袍齐整地叠放在一处,穿了一日的衣物,竟看不出什么皱褶,与新衣相差无几。
刘藻探入袖袋中,摸了半晌,皆是空的,想了想,又寻出谢相今日佩的香囊,打开来看,也只兰草而已,并无玉佩。
放到哪里去了,莫非当真遗失了?刘藻想了一会儿,又返回内殿,到妆台前。
她没有立即去翻,而是观察了一会儿,看到有一木匣,小小的,却很精致。她便有种预感,取过了木匣打开,果真看到那枚青鱼佩静静地躺在里头。
刘藻顿时就如吃了蜜般,满心满胃都甜甜的,还有些小得意,想着谢相是何时发现的。
于是谢漪醒来,就看到刘藻衣着一整,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前,一脸严肃。只是她神色是严肃,眼睛却亮晶晶的,欣喜之色,掩都掩不住。
见她醒来,刘藻轻咳了一声,正色问道:“朕遗失了一枚玉佩,可在卿处?”
谢漪猜到了,学着她的模样,正色反问:“哪一枚?”
“武帝所赐青鱼佩,朕用以定情,托付终身的那一枚。”
谢漪作沉思状,沉吟道:“那便要问陛下所爱何人了。”
刘藻憋不住了,满眼都是笑意,扑到她身上,将她抱得紧紧的,问:“你何时发现的?”
“当日。”
刘藻一怔。珊瑚树是她所赠,若只是寻常观赏,是发现不了的,只有万分珍惜,仔仔细细地看,方能发觉其中的机窍。她想着谢相这样珍惜她送她的物件,便很欣喜,却怎么都想不到她当日就发现了。
那时候,谢相正想辞官离京。
她以为谢相是叫她纠缠得烦了,宁可挂冠而去,也要离得远远的。因此,她做好了永世不见的打算,悄悄地将青鱼佩藏在珊瑚里,想要让它陪着谢相远行。
刘藻半日说不出话来。谢漪身上清雅的香气淡淡的,围绕着她,刘藻慢慢地挪动身子,将耳朵贴到谢漪的胸口,听她的心跳。
“谢相……”她轻声地道,“你是那时就对我动心了吗?”
她的语气满是不敢置信,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谢漪听得心疼,哪怕是如今,她们相爱十余年后,陛下仍是将自己摆在低于她的位置上。
“兴许更早,只是我不敢正视。”她如实答道。
刘藻将她抱得更紧了。她高兴得语无伦次,蹭到谢漪的颈间,征求同意:“谢相,我今日不想上朝了,就想与你待一处,我们罢朝一日吧。”
她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和谢漪待在一起,只有和谢漪待在一起,方能将她的惊喜延续得更长更久。她说着望向谢漪,眼睛澄澈明亮,使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谢漪便开不了口,只好从了她,稍稍削减了时长,道:“罢朝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很好。刘藻很容易满足,此时谢相说什么,她都会乖乖答应下来。
半个时辰后,宣室殿一片肃杀。
谋反之事,孙次卿抵赖不得,但谁是从逆,大臣们都欲往轻了算,唯恐稍不留意,就牵扯到自身。刘藻要的就是震慑。既然要震慑,便不是口上说说,威吓两句就算的,必得见血才好。
李闻升任丞相后,廷尉一职就空了出来。
刘藻当殿下诏,升任京兆韩平为廷尉,为丞相副手,一同审理孙次卿案。至于京兆一位则与了一名谢党。
韩平一向是看着皇帝的眼色行事,众臣见她一同审理,再也顾不上旁的,都急着向皇帝表忠心。因都反对立后,孙次卿又嚷得最凶,故而大部分大臣近期都与他有过往来,这关头,是说不清的,轻则丢官,重则丧命。大臣们哪里能不怕呢。
刘藻算是明白了,这些大臣,平日里就不能对他们太好。她只需能为她治理天下的官吏,容不下指手画脚的“贤臣”。当下也不手软,接下去几日,照着韩平审理出来的供词,将那些从逆的官员,或杀或贬或流放,统统都驱逐干净,腾出的空位,安置了立后一事中坚定不移站在她身边的那些人。
如此行事,其实已然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了,可刘藻觉得顺心,又有谢漪看着,究竟还留了些情面,政务竟未受大波折,仍旧顺顺当当的。
如此顺当到了冬至,刘藻突然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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