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1 / 1)

长安城中静得吓人,皇帝与重臣间达成了诡异的平衡。接连二日,刘藻未再提立后之事,大臣们亦未劝谏皇帝打消念头。宫里宫外似笼罩了一层阴云,阴云之下,哪一方都不敢有所举措。

就连低阶的官员都发觉中平静下的诡谲涌动了。

当日的十余名重臣暗地勾连,明面上是劝谏明君,涤浊扬清,私底下究竟是什么心思,便不好说了。他们往来密切,相约赶往相府时,方发觉,丞相离府,不知去处。

如此一来,更添诡异。

孙次卿倒是乐见此景,丞相不在,按官位,他最高,且他最早在皇帝面前表态,自然由他领头。由是大将军奔走,更加热切。

刘藻按兵不动,在宣室殿议政后的第三日,她等来了第一个向她投诚的大臣。那大臣素日不起眼,唯能力见长,累功升迁,年过五旬,方为奉车都尉,秩比二千石。

他一入殿便说明来意,称愿为陛下驱使,助陛下夙愿得偿。

刘藻道“朕知道了。”命他退下。

奉车都尉还不知自己投诚成功了否,出殿时甚是惴惴,只是官场上混迹数十年,再大的场面也都见过了,他心下忐忑,容色沉稳,欲静观其变。

奉车都尉这一投诚,僵局便破了,刘藻下诏晋奉车都尉为太常卿,官居九卿之首。

这一任命来得突然,大臣们一打听,新任的太常曾私下觐见天子,便立即明白了他这官是怎么求来的。一时间群臣之中既有愤怒的,也有意动,更有按兵不动,意图浑水摸鱼的。

刘藻封完了太常,私下召见韩平,将一卷竹简交与她。

外头风声鹤唳,动荡一触即发,三日过去,皇帝意图立后的消息已不止仅重臣们知晓,许多京官都已得到了风声。这时,哪怕皇帝肯打消念头,息事宁人,都不是那么好收拾的了。

韩平双手接过竹简,并未打开,而是望向上首。

皇帝一袭玄衣,面色安然,眼底晦暗幽沉,与她一颔首,道“观之。”

韩平依言将竹简摊开,看了一眼,便跪下了。

刘藻含笑道“满朝公卿,朕只信得过韩卿。”

“臣蒙陛下大恩,方有今日,陛下有诏,臣万死不敢辞。”韩平叩首伏地。她是刘藻一手简拔起来,升迁之快,朝中无人可及,是天然的帝党。

刘藻弯身,亲自将她扶起,道“你择选可靠之人,前往各地,照竹简所书,宣扬谢相之德,控制民间的风评。”她先一步控制风评,加上谢相往日的好名声,接下来纵使京中闹起来,传扬出谢相的恶名,百姓先入为主,好印象也难动摇了。

这一时机,必得抢占。

韩平略有迟疑,道“陛下立后,十分不妥,您与丞相必得有人背过,既极言丞相之德,陛下便得承受恶名了。”

二女相恋本就不容于世,更不必说刘藻还要将此事抬到明面上来,还要给丞相一个名分。韩平称之为十分不妥,已是口下留情,实则于世人而言,哪里只是不妥,分明是人人掩鼻而过的失德之事。

这一事是错的,便需有人负责,既然丞相是好的,错的自然就是皇帝。皇帝的名声难保。

刘藻不以为意,淡淡道“无妨,世人对天子总是比较宽容的。”

韩平见她想好了,俯首道“臣这就去布置。”

当夜数百人自长安四门出,快马奔往各地。

太常得了皇帝的官位,自然不能一动不动。他扯了皇帝这张大旗,也开始招揽人手,预备冲锋陷阵。可他慢了孙次卿一步。

刘藻用他,是为打破僵局,树他为典型,以利诱群臣,倒未想过他能如何强势,压过大将军。

大将军虽先出手,但他也不满意。他写了一道奏表,谏天子之过,邀朝臣署名,一圈下来,署名多达百余个,可谓声势惊人。

可这百余人中,无京卫四军,无丞相、御史大夫、廷尉、京兆、太仆、太常、卫尉、光禄勋、右扶风等大半高官都不愿署名。

孙次卿在心中一划算,这些人中,一些是皇帝的人马,一些依附于丞相,余下多数皆是不敢妄动之辈。

他的注意落到丞相身上。丞相不在,谢党那班大臣不敢擅自做主是情理之中的。可丞相究竟去了哪里,为何在这时离府。

他原先还庆幸丞相不在,他可担当头领,眼下却觉力不从心,指使不动谢党,声势便小了一半。

他也是到如今方惊觉,丞相的势力竟已膨胀若斯。

孙次卿陷入深思,这些年,皇帝与丞相并不多亲密,但也未交恶,相互间或有合力行事,也偶有政见相悖之时。

自陛下这几年的行事可看得出,她权欲之心极重,将京卫与朝堂都牢牢握在手中,还打压得诸侯王动弹不得。这样的人,怎会容忍相国的党羽如眼下这般膨胀得几乎能与她的势力相抗。

孙次卿念头一闪,猛地想起,陛下还未明言欲立何人为后。

“不可能!”孙次卿腾地直起身。

一旁侍立的幕僚疑惑道“明公?”

孙次卿回过神来,吩咐道“去查,丞相去了何处!”

幕僚奉命而去。

孙次卿放松下来,重新跪坐。他总觉是自己多疑。

陛下怎会要立丞相为后。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丞相都已是丞相了,且还握有实权,一个后位,哪里抵得过相位权柄贵重。

孙次卿与谢漪斗过,知晓这人的心机,无论怎么想,都觉不可能。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还是令幕僚去查了。

第二日大朝,孙次卿将群臣署名的奏表呈上,但他的奏表并未引起什么波澜,因为有一份更要命的奏表当殿宣读。

相府长史代谢漪上表,请辞丞相之位。

瞬间,殿上再无人去管大将军上了什么奏表,群臣皆呆如木鸡,望向立在大殿正中的长史。

这一请辞是何意,殿上无人不知。

怎么会是谢相?

众臣都如听了神话一般,宗正竟忘了置身何地,上前一步,手持玉笏竟想动手“你在胡说什么!怎么会是丞相!”

韩平提前知晓,故而并不意外,保持了清醒,喝止道“宗正失仪。”

宗正被当头一喝,醒过神来,他望向宝座,猛地想到一事——何时起的?陛下与谢相为今日盘算了多久?

他想到了,孙次卿也想到了,群臣中许多人都想到了。

刘藻适时开口“廷尉李闻升任丞相,辅佐君王,统领百官。”

这一出来得毫无预兆,李闻还未反应过来,愣在当场。孙次卿脸色沉得似涂了墨汁一般,群臣满腹疑问,先是丞相卷入立后之事,成了后位人选,而后相位又有人选,陛下属意廷尉。群臣惊慌失色,却无一人敢开口,连私底下交头接耳两句都不敢。

满殿寂静,如死水一般,胡敖悄悄看了眼刘藻的神色,上前半步,冲李闻笑着提醒道“丞相,该奉诏了。”

十六年丞相生涯,朝臣早已习惯了丞相二字专指谢漪,此下听闻,各自一惊,惊觉这一称谓要易主了。所有目光都聚到李闻身上。李闻怔怔地出列,他其实不想受封,这时继任相位,无异于将自己置身于风尖浪口。

孙次卿就站在他身侧,见他出列,低低地道一句“廷尉可想明白了。”廷尉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就如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

李闻如芒在背,他一抬头,便触上了皇帝的目光。她的眼神很静,静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可李闻还是自她的眼底捕获了少许紧张。

李闻忽然间想起十几年前,渐台上,他受命为帝师,看到稚气未脱的小皇帝笑着称他先生,与他诉说宏图大愿。陛下不该立后,江山社稷,岂是儿戏。

李闻跪地,四周响起几声紧张的声音“廷尉!”

李闻闭上眼睛,终是重重一叩首,高声道“臣闻必不负陛下天恩!”

陛下一意孤行错了,可他若抗命,陛下接下去的诏命必然寸步难行,相位则会落入孙次卿手中。十几年前他是大臣之中第一个站到陛下身边的,十几年后他也做不到背叛主上。既然如此,干脆便将错就错。

这一受命,也就表明了立场。

刘藻手心全是汗,喉间如堵了石块一般。有大将军前一道奏表,李闻便是当殿抗诏,也无人敢说他半句不是,天下人还会赞他有臣节,可他接了,站到了她这一边。

刘藻半晌方道“散朝。”

谢相那一道辞表是何意明白的大臣自是明白了,迟缓些的则还摸不着头脑,不知谢相何以突然请辞。

短短半个时辰,殿中一场交锋落定尘埃。

大将军先发制人,联合群臣,上表谏天子之过。百余人的联名,当年群臣一同奏请皇太后废昌邑王的奏表也不过这声势了。

皇帝以谢相请辞为巨石,投入朝堂这摊湖水中,惊起惊涛骇浪,夺回群臣目光,而后将争议引到相位归属上。

李闻站队,相位重归皇帝之手这时大将军再重提最初的那道谏表,便没了最初雷霆一击的效果。皇帝多得是理由敷衍过去。

刘藻透过流光璀璨的十二旒环视殿中,站起身,欲离殿。

殿中传来膝盖击地的声音,孙次卿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不息。

“臣请辞大将军之位!”

刘藻止步,望向殿中。

孙次卿伏地,高声道“朝有佞臣,臣不能清,辜负圣恩,不敢腆颜居庙堂,请辞大将军之位!”

话音落下,陆陆续续的,群臣跟随。

不过熟悉,殿上跪了大半,群臣齐声,声势浩荡“臣等请辞,望陛下恩准。”

他们未必是受大将军说服,也未必是党同大将军,之所以请辞,逼迫皇帝,是因皇后不能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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