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1 / 1)

耳朵听到的心跳,从模糊,到清晰,一下一下,很平稳。刘藻贴在她的胸口,听着,问道:“你要我善待自己,那你呢,你为何不善待自身?”

刘藻感觉到,她说完这句,谢漪的胸口起伏了一下。谢漪抬手,抚摸她的鬓角,道:“你心中明白。”

刘藻苦涩一笑,淡下容色,道:“流言是可以平息的,只消立后,你我名分定下,便是名正言顺的一对。”

谢漪闭上眼睛,眉心微蹙,不忍再听。可刘藻还是讲了下去:“可你不会愿意。我们无名无分,天下人只会议论你,再难听的脏水也只会泼到你身上,提到我,最多也只叹一句风流,于皇帝而言,风流算得上什么不足,无伤大雅耳。可一旦立后便不同了,立后二字自我口中说出,我便成了一个恣意任性,荒唐昏聩的昏君,不知廉耻,不顾礼仪。圣明二字,再与我无缘。你怎会忍心,视我入此境地。”

刘藻面无表情地道:“可我的圣明,竟是要玷污你的声名来成全?是否我只能一味拖累你?拖累了你半生不算,连你立足于世的名声都要搭进去?”

“别说了。”谢漪道。

刘藻像是没有听到,径直问道:“你受得了?你自一小小常侍,做到丞相,难道便没想过青史留名?若没想过,你为何约束家人,不为非作歹,不欺凌百姓,为何洁身自好,纵有僭越,也从不肯与奸佞失德之辈同流合污?”

她问得尖锐,谢漪纵想否认也不成。

刘藻也有脾气,她憋了一日的怒气,终究还是将话语全部说了出来。她并非气恼谢漪,而是恨自己无能,可话一旦出口,倒像是逼问谢漪。

刘藻憋了气,只觉不说不快,可一说完,便有悔意。她是说痛快了,谢相呢?

一想到谢相,刘藻的气便消了大半,余下的便是内疚了。正如她所言,她只能拖累谢相,什么都给不了她。

她坐起身,看到谢漪面上的疲惫,与眼中挣扎出的镇定,觉得心酸难言。她病了许多日,谢相何曾有过一夜安眠,她的精神都是强撑出来的,而她却还在不住地逼迫她。

谢漪见她冷静下来了,让她重新躺下,方道:“我自然是在意,但你的事更要紧,我妥协些许也无妨。世上哪来两全之法,只要大体不错,便可称圆满了。”

相较刘藻的怒气冲冲,她便冷静得多,仿佛她从未听过流言,又仿佛她当真不在意声名。

刘藻问道:“以一世清名,换取你我相守,你可觉值得?”

“陛下不动摇,便是值得。”谢漪答道。

她说得利落干脆,似乎是一极为容易的事,可刘藻却看到了她眼底的无奈与黯淡。刘藻忽然想,谢相必是许久前便料到今日的局面了,她用了多久,做下用自己的名声成全她圣明的决定。

恐怕是须臾之间,她兴许连迟疑都不曾。

谢相事事以她为先,她当真忍心让她为她,背一世佞幸的骂名?

刘藻骤然间豁然开朗,她道:“我不会辜负你。我会做个好皇帝,得千载称颂,让你以我为傲。”

她这般说,谢漪以为她放下了,不再执着于立后,欣慰道:“我自是以你为傲的。”

刘藻望着她,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又养了两日,元气渐渐恢复,刘藻避开谢漪,召集群臣,说了段话。

“朕有今日,非因争斗,乃因谢相还政。众卿勿陷朕于忘恩负义之地。”

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重。众臣心中便有了数,妄议之语,倏然间烟消云散,他们心中如何想的,不好说,至少口上,是不敢再提了。

刘藻犹觉不足,查出那几个私下嘴碎之人,各寻了由头,将他们问罪贬黜,发配到交趾,永不赦回,甚至连些捕风捉影的话,也都按实了处置,只要说过一句丞相不好,抱怨半句丞相势大的官员,全部发配出京。

虽都是用的别的罪名,但明眼人哪一个看不出,陛下这回是动了真怒,打定了主意,要为丞相讨个公道。

动静这般大,刘藻也无刻意隐瞒,谢漪哪能不知。只是想到陛下年少气盛,她压着她不再提立后,总得给她一个宣泄之地,且她寻的罪名,桩桩件件,都是确有其事,便也不曾责备,只劝她收敛一些。

有些大臣固然出于私心,但也有不少大臣,是公允之辈,不要寒了他们的心。

刘藻懂得分寸,处置了那几人,便再无动作。之后与谢漪也是照常相处,亲近尊重,偶尔还有些粘人,但从不误大事。

至正旦将至,刘藻下诏,诏令天下才捷之士,来年春日入京,她要取士。大臣们见此,大惊失色,天下才捷之士,岂止百十,诏令一下,来年入京的,少说也有数百人,这些人哪怕只十中取一,也够可观了。

众臣纷纷入宫,询问陛下何以忽然取士。刘藻道,宫廷寡淡,无管弦丝竹,无诗词歌赋,寻几名贤士来妆点一二。大臣们放了心,陛下不过是寻些伶官来取乐,碍不到朝中。

谢漪倒是知晓陛下非这般有闲情的人,为一己之悦,如此大费周章,奈何任凭她如何问,刘藻都不肯说。

谢漪便产生一种孩子大了,不听话了的无力来,刘藻却很有兴致,挑了个雪后初霁的晴日,寻了谢漪,与她神神秘秘道:“我领你去个地方。”

她挑得时机恰到好处,谢漪恰忙完了,又有少许空闲,翌日是休沐,陛下纵是要胡闹得久些也无妨。

谢漪便随她去了。

刘藻领了人,便往宫中去。

谢漪见此不免奇怪,宫中早已走过不知多少回,几乎是角角落落都去遍了,哪里值得这般神秘。刘藻却半分不漏口风,只牢牢牵住了谢漪的手,带着她径直走上宫道。

今日宫道上格外清静,并无宫人、宫卫往来,一看便是刻意清过的。谢漪又留意,陛下衣着甚是郑重,虽非大典所着的衮冕,也是颇为隆重的袍服。

刘藻牵着她的手不知何时,已成了十指交扣,她目视前方,步子迈得很稳,但谢漪却瞧出陛下神色有些僵硬,她似乎十分紧张。

谢漪隐隐猜到些什么,也跟着紧张起来。

两个人都僵直了身子,走得硬邦邦的,且不敢与彼此对视。刘藻想着,得与谢相说话,否则谢相若猜到了,便无惊喜可言了。她准备了许久,便是想要让谢相高兴的。

她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今日人有些少。”

谢漪本是可以好好说话的,可她被刘藻影响,心跳极快,仿佛一张口就能跳出来一般。她不敢随意张口,便很严谨地点了下头,闭着嘴,嗯了一声,心中想的则是,陛下为今日,必是多有准备,欲与她惊喜,她得装得什么都不知才好。

胡敖在她们身后,看她们一个半日方说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一个严肃镇定地只应一个字,当真捂脸欲笑,若非他知晓这二位一到要紧关头便痴懵呆傻的秉性,便要以为她们是在生气冷战。

一路行至椒房殿前。

刘藻迈出一步,手都要推到门了,余光瞄见胡敖着急地冲她摇头,连忙缩回手,从袖中取出一条黑色的缎带,与谢漪一字一顿道:“要、要捂住眼睛,进去。”

谢漪便显出入殿前捂眼睛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不捂眼睛才不正常,极力以镇定平稳的语气道:“险些忘了。”

刘藻也点点头,险些忘了。

胡敖默默地转过头去,决心过会儿什么都不说。横竖不论出了什么样的差错,她们都能互相自圆其说。

刘藻走到谢漪身后,以缎带为她遮眼。谢漪看到缎带的样式,走了下神,心想,这带子与许多年前,李琳皆与陛下的那条额带有些相似。然而下一瞬,缎带遮上她的双眼,她眼前一片漆黑,仅余少许朦胧亮光,什么都看不到了。

谢漪顿时无措,但很快便有一只柔软却可靠的手牵住了她,与她温柔道:“我为你引路。”

下一刻,她听到殿门开启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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