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眼睛是会泄露心事的,人的眼睛也会传染情绪。
谢漪望着刘藻,仿佛全心全意都是她。刘藻心头一热,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握住了她的手,问道:“你为何一直不来看我?”
谢漪低头,看着她的手,白嫩的双手被冻红了,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年轻朝气且勇敢。手劲有些大,谢漪其实被抓疼了,但她并未缩回,由她握着,温声道:“那件事,臣在善后。”
“哦,哦。”刘藻恍然,那件事,她第一反应便是老夫人给谢相下药的那事。只是她想,那事一清二楚,是老夫人鬼迷心窍,伙同陈牧加害谢相,以谢相之能,怎会拖得这样久?她问道:“可是很棘手?”
她完全会错了意,但这是谢漪有意为之,谢漪自不澄清,而是顺势点头。刘藻立即道:“是否不好处置她?我来,一定不让她再来害你了!”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老夫人。谢漪摇了摇头:“眼下已好了。”
刘藻便松了口气:“好了便罢。”她其实很烦那老妇,只因是谢相的母亲,方未出责骂之语。
说完了谢漪为何一直不入宫的事,刘藻总算又觉得开心了,原来谢相不来见她,并非是心中没有她,而是在处置正事。她的心中又甜起来,发现她将谢相抓得有些紧了,忙松开一些,却舍不得放开。
她小心地看向谢漪,却见她正好也看她。刘藻观察她的神色,却见谢相只是淡然地望着她,眼中波澜不惊,并无准许,也无羞恼,刘藻有些没底,可她又着实舍不得松手,便壮起胆子牵着她,往前方楼台去。
谢漪让她牵着,走了两步,她终究没有忍住,眉眼间染上了些微笑意。
说是楼台,其实是建在一处丛林角落的小宫室,因在丛林深处,故幽静安宁。
因知陛下驾临,殿中一早点好了火盆,燃起了熏香,四下帷帐都挂了起来,显得空阔又古朴。
刘藻张望一圈,与谢漪道:“我只来过这里一回,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幽静可静心,空阔可致远,正适宜读书。
“陛下得了闲,自可携卷来此。”谢漪道。
刘藻点头赞同。
她们到榻上坐下,榻是相对而置,中间还搁了几,刘藻这时不得不松手了,极为遗憾地望着谢漪,道:“谢相有空,多入宫来。”她不好意思说很想念谢相,只能道:“我有许多事,想当面与谢相商议。”
谢漪答应:“好。”
刘藻顿觉喜悦,她觉得谢相今日似乎特别好说话,也特别纵容她。许她牵着手走路,答应她常入宫,还来看了她蹴鞠。这是往日少有的。
这是为何?她便悄悄地打量谢漪,欲寻得端倪。可怎么看,谢相还是谢相,与平日并没什么差别。刘藻寻不出缘由,只得自己问:“谢相今日是不是很高兴?”
谢漪神色一顿,道:“不是。”
刘藻本是想知晓,是否谢相今日格外高兴,方才处处纵容的,但一听谢漪不高兴,马上就顾不上寻什么端倪了,关切问道:“可是有什么为难的?”
谢漪看着她小脸上的担忧,不知怎么,就生出了依赖之情,陛下方才十八,还未体悟过人生百味,可是她有一颗赤子之心,是可以信赖的。
“有。”谢漪说道,刘藻当即坐直了身,谢漪不由心生暖意,道:“是心病。”
是不知生父何人的心病。是不知与陛下究竟是何血缘羁绊的心病。她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决心迈出一步,不让这孩子再一人傻傻地等,却偏偏又遇上此事。仿佛冥冥之中,在不住地提醒她,她与陛下之间,有着天渊之隔。
一听是心病,刘藻便大是紧张,心病是要心药来医的,心药最难寻。她握住谢漪置于几上的手,问道:“能否说一说?”她停顿片刻,认真道,“我知我必是做不得谢相的药,但我愿与谢相一同分担。”
她如果不是这样赤诚的孩子,谢漪兴许会与她说,可偏偏她是如此热忱纯粹。她与她说了,也不过是使她也跟着迷惑痛苦。
“不能说。”谢漪道。
她一向不会隐瞒,她们间有了什么误会,也都是立即便澄清解开的。正因她的坦诚,刘藻知道,谢相说不能说,就是真的不能说,许是因不能让她知道,许是她知晓了也于事无补,又许是旁的缘由,总之就是不能告诉她。
刘藻不免低落,她总觉得自己也已能担事了,她与谢相间的岁数之差不能缩小,但能力是可以拉近的。
不想,她有了心事还是不能与她说。
刘藻勉强撑起了笑意,敛下眼中的失落,道:“不能说就不说了。”
“可我见了陛下,便很高兴。”谢漪道。
刘藻一下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谢漪。
谢漪反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真挚,与她道:“你等我数日。”
等她什么,谢漪没有直言,但刘藻明白,数日后,她们之间兴许就有转机了。刘藻惊喜不已,她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一开口,仍是词不成句,像是胡言乱语一般:“好,我等,我自然等你,别说数日,就是数年,数十年,我都等。”
只要能在一起,等多久,经历多少波折,有多少磨难,都是值得的。
谢漪看她喜不自禁的模样,堵在心中的那件事,似乎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接下去,她们在这大殿中又停留了半个时辰,中间仍是说话,只是激动过后,说什么,都带了一缕甜味,说什么,都使刘藻心跳飞快,有了谢漪那一句等她数日,似乎什么都不同了。刘藻毕竟年少,守了多年的人终于松口,她既紧张又期待。
直到天色将暗,谢漪不得不离宫,她们方离开这处宫室,往宫门去。
刘藻一路送谢漪,直送到宫门外,她装作很自立,很不粘人的模样,与谢漪道:“谢相路上小心,快回府去。”
谢漪见她口中说着快回府,目光却粘稠得恨不得不让她走了,不由心动万分。她忍了忍,终于还是问出了使她疑惑半日的事,道:“今日鞠场上,与陛下配合默契的伴读是何人?”
配合默契?刘藻一想,道:“阿琳?”她又笑,“必是阿琳,她蹴鞠之技甚高明,总能将鞠传到我处,很能体会我的心意。”又解释,“阿琳是李闻的孙女,如今是我身边近臣。”
谢漪听她口称阿琳,就微微蹙了下眉,再听闻她说李琳很能体会她的心意,便不止是蹙眉了。她看了刘藻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转身登车。
咦?怎么就走了?她们还没话别呢。刘藻不解。
轩车辘辘远去,刘藻虽疑惑,还是站在原地,目送谢漪离去。待车驾行远了,她方转身回宫。
宫道两侧积了雪,远处屋脊苍茫,因黄昏降临,雪上仿佛蒙了一层阴翳,灰扑扑的。
这般情景,刘藻常见,每回送谢漪出宫回来,她都会看上一遍,每看一遍,都觉空茫孤寂。
今日却不同了。
刘藻往前走着,越想越高兴,竟欢快地蹦了一下。她蹦完,想到身边还有宫人,马上冷下脸,回头看了一眼。胡敖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见陛下看过来,连忙低头,恭敬道:“臣什么都没看到。”
刘藻沉着脸,满意地点了下头,回头望向前方,继续走,笑意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地扩大,眼角眉梢,俱是少年人即将得偿所愿的欢喜与活泼。
这欢喜一直维持到她回到宣室,一名宦官在殿外等了许久了,见陛下回来,觑着时机,蹿到胡敖身边,耳语了两句。胡敖听完,摆摆手,令他退下,自己到刘藻身前禀报:“陛下,陈牧伤势缓和,有大好之相。”
刘藻冷笑:“命真大,无人诊治,也能伤愈。”
胡敖不敢搭话,恭敬站着,等候吩咐。
“赐他一壶金屑酒。”刘藻说罢,人已入得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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