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三年,四月朔刘藻大病了一场。
病中,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年仅十八的天子因病驾崩。天子无后,未立太子,朝中诸公为继位人选争论不休。
这一代天子虽年仅十八,在位已有十年。他是大汉的第七任皇帝,武皇帝少子,也是刘藻的叔父。
刘藻的父亲是武帝朝的太子,因太子的母亲姓卫,驾薨之后,朝野内外皆称他为卫太子。
卫太子驾薨,非因疾病,乃是阴谋。十六年前,使得朝堂宫廷人心惶惶的巫蛊之祸,终在奸臣的操纵下,牵连到储君身上。彼时武帝养病甘泉宫,卫太子在长安起兵,诛杀佞臣。兵败之后,卫太子与他的母亲卫皇后相继自尽。
半年后,武皇帝醒悟过来,意识到太子的冤屈,下诏彻查太子之冤,族诛陷害太子的大臣。那时已为时太晚,太子亡故,诸皇孙与皇曾孙皆殁于兵祸,太子宾客与嫔妃无一人存活,连身为一国之母的卫皇后,都为了证明太子的清白,自尽明志。
惨烈至极,无从弥补。
武帝追悔哀恸之际,原先太子宫中的一位宫人诞下一名女婴,经掖庭令上禀武帝,这是卫太子的骨血。武帝大喜,下诏核查,查实宫人所言不虚,将皇女孙养视于掖庭。
这名女婴便是刘藻。
之后的政局就与尚在襁褓中的刘藻无关了。她在掖庭学会说话,学会走路,长出牙齿,渐渐从柔软的婴孩,变成稍能听懂人语的稚子。期间朝堂里,为新任储君的人选争吵不休,前往封地的几位皇子纷纷上书,请求回京,侍奉父皇,大臣各自结党,扶持选中的皇子。朝堂纷扰,数年不休。
刘藻平平安安地长到四岁时,武帝殡天,临终前,将天下传给了年仅八岁的幼子。
新君践祚,朝堂与郡国这才安定下来。刘藻却要承受她出生以来第一场波折。
卫太子之女地位尴尬,不便再在宫中居住。幸而这时,她的外祖母上书,恳请将皇女孙接到家中抚养,朝中见此,大松了口气,予以准许。
外祖母从此养育刘藻,这一养就是十年。
直至今日。
四月孟夏,气温回暖,槐花盛放。刘藻忽染风寒,大病了一场。
风寒仿佛会传染,到四月中,长居宫禁的天子也染病恙,且病势凶猛,药石无用,短短三日,医官与大臣还未反应过来,天子便弃群臣与宗室而去。
皇帝晏驾,海内齐哀,长安城弥漫在一片哀伤之中。依礼制,天子是刘藻的叔父,她为子侄,当前往灵前,为天子服丧,然而宫中却像是忘了有她这个人。不论年高德劭的宗室还是身居高位的群臣,无一人提起养在宫外的皇女孙,刘藻被人刻意地遗忘。
至六月溽暑,热浪袭袭,酷热难当,刘藻总算自大病中脱出身来。
这一场病,病得很重,先是风寒,后是发热,使得她终日躺在病榻上。她的房中满是苦涩的药味,兼之天热,沉闷不已。
刘藻走出房门,在廊庑下纳凉。
她的房前,有一小小的池塘。时值傍晚,谷风习习,暮夏酷热,皆被吹散。莲叶田田,芬芳扑鼻,正是一日间最清爽舒适的时辰。
刘藻坐在一张枰上。
枰是坐具,比榻小,仅容一人独坐。时人多席地而坐,刘藻大病初愈,外祖母恐地气浸人,特令家人将这张枰搬来,供她纳凉时歇坐。
她的身旁,有一婢子随意地跪坐在身后。婢子比她大一些,有十六岁了,正与她说着前几日的见闻。
“昌邑王入京,大臣们都出城去迎接,听闻一进宫,就在陛下灵前即位,做了新皇帝。”
当年宫人诞下刘藻,武帝大喜,厚赐与她,除却无数良田财货,还有这处尚冠里中的宅邸。尚冠里是公卿聚居之处,四下邻里俱是贵胄,故而消息很是灵通。
刘藻正观赏池中的莲花,不大听得进婢子在说什么。
婢子所知也是各家仆妇间听来的。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刘藻一眼,语气迟疑起来:“听闻昌邑王与少君一般,也是武帝之孙。”
刘藻还是在看那池莲花,她大病两月,卧于榻上,日日对着昏暗的四壁,好不容易能走出房门透透气,她只想轻松一些。
婢子说完,没有得到刘藻的回应,见她仍看着池中莲花,暗暗叹了口气,眼中显出怜悯来。
刘藻的身份不是什么机密,家中仆妇皆知晓,四下邻里也尽知。众人多半以为她可怜,分明是汉室血脉,却流落民间,养于庶人之手。
此番先帝晏驾,她本该入宫服丧,却恰好病了,偏生宫中也无一人过问,好似将她彻底遗忘了一般。这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刘藻也是这样以为的。
她有意忽略婢子的话语,抬头望了望天,太阳落到山的那一边去了,空中的云开始变多。
婢子唠叨完了见闻,又尽心侍奉起刘藻来,见她望天,便道:“少君仍觉炎热么?已是六月初了,溽热到了末端,少君且忍耐上几日。”她说着,也望了眼天,低下声去,道:“这天,恐要降雨。”
这个时节的雨,下一阵,便凉快一阵。
刘藻坐得累了,动了动身子,调节了一下坐姿。
婢子殷勤道:“少君若是乏了,便入屋去吧。”
刘藻摇了摇头,想再坐一会儿。
前方门前,有一老人拄杖而来。刘藻望见,站起身来。
她比寻常十四岁的女孩要高上少许,又因清瘦,身形被拔得更长。来人是她的外祖母,刘藻走下廊去,欲行礼搀扶。
外祖母走得比平常快,拐杖拄地的声音,一下一下,虽显苍老,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力量。
刘藻正要弯身见礼,却反被一把抓住手腕。
外祖母的手干瘦嶙峋,紧紧抓在刘藻的手腕上,刘藻觉得有些疼。
“你要回宫去了。”外祖母道。
刘藻一怔,外祖母的眼睛从未这般晦暗过,她接着道:“皇太后想念,召你即刻入宫。来接你的大臣就在前庭,不容耽搁。”
说罢,她转身就走,示意刘藻跟上。
事情来得突然,刘藻什么都不知道。她跟在外祖母身后,亦步亦趋,心中渐渐地慌起来。宫中二字,前所未有地在她心中放大。
她们静默地往外走,在一道通往前院的小门前,外祖母停下步子,刘藻也随之停下,望向外祖母。
老人家抬手,摸了摸刘藻的脸颊,同是干瘦嶙峋的手,与方才抓住她手腕时的冰冷担忧不同,刘藻品出温暖与心疼来。外祖母仔细地端详她,嘴角有些颤动,她干涩的眼中隐有泪光。
“要小心,宫廷险恶,你要护好自己。”
刘藻问道:“我还能回来吗?”
外祖母眼中的泪光颤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收回手,推开那道小门。
小门外,二十余名甲士持戟而立,有序地站成两排,庭院正中是一名女子。女子着一身素雅宽袍,发丝绾成髻,与这满庭肃然,格格不入。
她听见推门的响动,转身望过来。
刘藻随外祖母走过去。外祖母在女子身前停下,将刘藻带到身边,环视庭中诸人,高声道:“这便是卫太子之女。”
女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刘藻身上,闻言弯身行礼:“臣拜见皇孙。”
她一带头,那二十余名甲士,动作一致地跪下,齐声高呼:“拜见皇孙。”
刘藻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脸色有些发白。外祖母开口道:“敢问君侯是何人?”
女子面对着刘藻,似乎不是回答外祖母,而是说给她听的:“臣谢漪,忝居丞相之位。”
刘藻闻言,忍不住多看了谢漪好几眼。为官做宰不易,更何况她还是一名女子。她能位极人臣,必有不凡之处。
刘藻在看谢漪,谢漪也在打量她。
与刘藻纯粹的好奇不同,谢漪的目光带着若有所思。刘藻立即想起入宫之事,心中再度不安。
谢漪收回目光,道:“时候不早,请皇孙随我入宫。”
不论是她的官位,又或庭中那二十余名执戟甲士,都昭示刘藻毫无抗拒之力。外祖母闭起眼睛,没有说话。
刘藻走了出去,她迈出第一步,步子沉得像是抬不起来。但她没有停下,一步一步,朝谢漪走过去。
谢漪显得很满意,她带来的执戟郎从中间分开一条路,让出身后的大门,刘藻从这条路穿过。
走到门前,她听到双膝触地的声音,还有外祖母的恳请:“这是武帝之孙,汉室血脉,望丞相多加照拂。”
老人家的嗓音,甚至有些因年迈而发颤,但她仍是一字一顿,清晰将每一个字,都凿入众人耳中。
刘藻能感觉得到,外祖母说武帝之孙,与卫太子之女的意义是不同的。卫太子亡故多年,连皇位的边都没有碰到,早已无人敬畏。而武帝在位五十六年,征伐四方,罢黜百家,雄才大略,彪炳宇内。他在世时,朝堂诸卿,无人敢说一个不字;诏书出京,郡国无不恭敬伏听。他驾崩多年,朝中任用的大臣,多是他提拔起来的老臣。
外祖母提起武帝,是欲借武帝的威势与恩德,恳请谢漪照看皇孙。
刘藻留意走在她身旁的谢漪,谢漪没有止步,她甚至连神色都未变动,身后的甲士也是波澜不惊,仿佛外祖母的那句话,只是刘藻一人的错觉。
刘藻忽然想到,这一去,不知何日能归。她回头,想要看一眼外祖母,分开两侧的执戟郎又合并成两列,挡住了刘藻的目光。
她能看到的,唯有泛着寒光的甲胄,这在溽热的夏季,使得她心底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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