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桃心里惦记,每次下班经过,都会下意识往李招娣家里看一下。
王小娟和徐红果,跟余桃住在一片儿,三个人下班后,没意外都会一起回家。
徐红果见余桃往李招娣家张望,说:“不用看了,李招娣一准在炕上躺着,我家跟她家挨着,我都没见她出门倒过水,每天夜里洗脚水都是秋草给她泼的。”
“算算日子,也该生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余桃道。
李招娣跟附近几家人的关系搞得都很僵,也就徐红果能跟她说上话。
不过徐红果人知道上进,家属院里搞扫盲的时候,徐红果成绩好,李招娣学了两天就糊弄人,俩人的差距渐渐拉开,距离也变得远了。
说句心里话,徐红果眼界开阔后,也不怎么乐意搭理李招娣那种得过且过,不求上进的人了。
跟李招娣在一起,徐红果挨批的多,跟余桃她们在一起,徐红果又能学到知识,人充实了,钱也拿到了。
现在家里大人小孩,都听徐红果的,为啥子,孩子都像他们爹,口拙脑瓜子还笨,说不过她。
余桃是想让家属院里的女人都打开眼界,获得心灵上的解放,可是这一切的前提,都要嫂子们自己愿意改变啊。
李招娣不愿意,余桃不可能硬逼着她走。
或许,李招娣心里还觉得,是余桃吃饱了没事干呢。
徐红果听了余桃的话,也道,“那谁知道呢,不会是怀了一个哪吒吧!”
王小娟道:“有些人怀得时间长,我在老家,听说隔壁村的一个媳妇儿,怀了十个半月才生下来。要不是孩子跟他爹长得像,大家伙儿都以为她偷人了。”
王小娟说话细声细语,普通话也越来越好,余桃都听不出来她话里严重的口音了。
李爱丽还跟余桃埋怨过,说余桃就会给人下盅,王小娟回到家里,认字能认大半夜,问完李爱丽问两个上学的孩子。
余桃发的那一本小册子,李爱丽读一句,王小娟背一句,背完让家里识字的人检查,然后对着册子和背会的读音认字。
如此刻苦,王小娟竟是六个工人里,除了徐红果最先背完所有药材的人。
余桃听了又是欣慰又是感叹。
旧时代埋没了多少人,他们这一代人,就像压在石块下面的野草种子,大部分直接无声无息地沉寂,归于泥土沼泽,而有的却在顶着压力发芽。
发芽后,长出嫩叶,他们才发现,土地外面依旧黑暗,只透过石头和泥土连接的缝隙,看见石头外面的点点光芒。
石头外面有他们必需的光。
有的直愣愣的向上长,想把石头抬起来,有的弯曲自己的躯干,横着奔向阳光。
余桃觉得,她自己是在那些发现光,给与光的人身后,后知后觉发芽的人。
而现在,她也成了撑起石头的人。
虽然力量薄弱,但哪怕她的行为只鼓舞了一个人,让她勇敢地迈向新的台阶,如此,也能聊以慰藉。
总有一天,石块会被移开,阳光普照整个大地。
余桃相信,那一天不远,而奔向那一天,不是靠空想,靠的是实干。
起码,在未来,她的孩子们可以尽情地在阳光下奔跑,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听完王小娟的话,余桃叹息一声:“主要是李招娣本来就是大龄孕妇,她又不听劝,咱们几个跟李招娣住得近,这几天多留心一点。”
余桃话刚说了没两天,李招娣家就传来凄厉的声音。
那是还未出正月的二十三,夜里北风大作,余桃突然从梦中惊醒。
刘青松也听见了声音,睁开眼睛问了一句:“这是谁?”
余桃已经坐了起来,一边快速地穿上衣服,一边说:“估计是李招娣要生了。”
不知为何,余桃心里总有一股不安感,她穿好衣裳,见刘青松也爬了起来,说道:“你起来做什么?”
刘青松说:“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万一有我需要帮忙的呢。”
余桃一想也是,俩人没有多说话,急匆匆地就往李招娣家里赶。
隔壁两家人,似乎也听见了声音,屋里的灯都亮了起来。
余桃出门时,刚好碰见孙秀娥,她穿戴严实,头上裹着一个巨大的围巾。
“嫂子,你也醒了。”余桃打了一声招呼。
“对,我不放心。”
几个人边走边说,还很快就到了李招娣家里。
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住在附近的几家人,都过来了。
余桃来得早,一来就看见秋草眼睛发红,穿着单薄的毛衣,红着眼睛打开了门。
“余婶儿,校长,你们快救救我娘。”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夹着室内久不透风的湿臭气。
李招娣本来就是不爱干净的人,她肚子大了之后,外面天气冷,地面又滑,为了避免不小心摔跤,对肚子里的孩子造成不好的影响,李招娣躲在房间里足足有一个多月没出过门。
此时,屋子里的气味不知道有多难闻。
不过余桃和孙秀娥此时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屋内传来李招娣隐约的□□声,李招娣还不算太笨,她已经生过好几个孩子,知道这个时候要保留体力。
孙秀娥道:“秋草,别担心,先去把衣服穿好,照顾好妹妹们,你娘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了。”
说完,孙秀娥率先进了屋。
刘青松等在外面。
余桃跟在孙秀娥身后,一眼就看见,李招娣瘫在床上,一脸痛苦,厚重的黑色棉裤上,浸了不少血。
余桃心里一惊。
孙秀娥已经皱起了眉头,转头看向秋草,问道:“秋草,你爹呢?”
秋草道:“爹去找医生了。”
孙秀娥忍不住怒道:“胡闹,这个时候去找医生,血流了这么多,在家里怎么生!”
刘青松在外面听完,抬声道:“嫂子,我去喊人拿担架过来。”
说完,刘青松就踏着厚厚的雪走了。
室内的空气憋闷腥臭,李招娣躺在床上,黑色肥胖的脸变成了灰白色。
余桃对着秋草道:“秋草,咱们得去卫生所,你去找床干净的被子,一会儿好挡风。”
秋草眼眶红着,急急忙忙“唉”了一声,就往另一个屋里跑。
小一点的秋苗抱着只有三岁大的妹妹,面无表情地躲在房间的一角,似乎躺在床上痛苦哀嚎的女人,不是她亲娘一般。
余桃心中一滞,不过想到李招娣平日对待她们姐妹的态度,余桃心里又有些理解。
她对着秋苗漏出一个安抚的笑,就扭过头。
秋苗却愣了愣,抱紧窝在怀里的小妹妹,沉默得垂下眼眸。
秋苗知道余桃的,余桃是班里刘媛媛和刘东海的娘,经常给他们做好吃的。有很多个夜里,秋苗都在想,为什么自己的娘跟刘媛媛的娘不一样,如果余桃也是自己娘就好了。
李招娣流了那么多血,躺在床上,一脸的痛苦。
秋苗心里却没有什么感觉。
姐姐秋草是个傻子,无论李招娣怎么对她,她都没关系。
可是秋苗不一样,懂事之后,秋苗就知道,李招娣不喜欢她们姊妹三个,一开始秋苗还会难过,后来她就不会了。
李招娣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李招娣。
秋苗迫切地想要长大,长大了就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孙秀娥和余桃忙着安抚李招娣的情绪。
腿间的血还断断续续地流着,也许是害怕,李招娣抿紧了嘴巴,双手抓住身上黑色的偏襟棉袄,一下也不敢动。
“嫂子,救救俺娃儿。”见孙秀娥坐在了她身边,李招娣忍不住颤抖着声音说道。
“别怕。”孙秀娥的声音掷地有声,在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也莫名地令人信服,“生孩子都这样,一会儿人来了,就把你送到卫生所,很快的,你要相信医生。”
孙秀娥平日里就有威信,李招娣是怕她的,这时听了孙秀娥的话,心里似乎有了力量一般,点了点头。
不过,李招娣到底生了好几个孩子了,身体慢慢地没了力量,而且她愈发的冷了,就好像生命在慢慢流逝一般。
李招娣红着眼睛点点头,伸出手,拉住了孙秀娥和余桃的手,她的手冰得跟屋檐子上挂着的冰溜子一样,余桃身体一顿。
李招娣道:“俺知道,嫂子,你跟余桃都是好人,俺要是有个万一,你一定要替俺照顾好俺肚子里的娃,俺有预感,这是个男娃。”
徐红果还有王小娟不知道啥时候过来了,听了李招娣的话,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跟托孤一般的语气是啥意思?
先不说,孙秀娥和余桃,跟李招娣没有太大的交情,李招娣此时也就多流了一点血,谁生孩子不是这样啊。
就算害怕自己有个万一,想要托孤,也不能托给孙秀娥和余桃啊。
那是一个娃,又不是萝卜白菜,再说了,孩子爹还在呢,他又不是死了?
李招娣依旧是那个自私的性子,不过是借着机会,知道孙秀娥跟余桃心软,故意把孩子捆绑给孙秀娥和余桃罢了。
徐红果忍不住对着王小娟瘪了瘪嘴,王小娟也皱起了眉头。
因为李爱丽跟李招娣矛盾极深的关系,王小娟不止一次听到李爱丽嘀咕李招娣了。
王小娟一直没跟李招娣接触过,今天算是第二次见面,李招娣给她留下的印象一直不好。
握着自己手的那几根手指,冰凉,僵硬。
徐红果和王小娟都听出来的话音,孙秀娥和余桃又怎么会听不懂。
孙秀娥一脸严肃,把李招娣的手拉开,反过来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就放宽心,那个女人生孩子不是闯一次鬼门关,你的孩子还是要你自己照顾,没事的!”
李招娣还想说什么,门外一阵嘈杂,是刘青松他们回来了。
“快快快,担架来了,先把嫂子抬上去。”
徐红果的丈夫洪涛站在门前,大声喊道。
徐红果道:“你们直接进来吧。”
李招娣那么胖,靠他们几个女人根本抬不上去,万一摔了造成二次伤害就不好了。
洪涛一听自己老婆这么说了,就知道可以直接进去了。
下一秒,洪涛打头,后面跟着刘青松,王勇,郑长征,还有几个住在附近的,都是熟面孔。
几个人合力把李招娣抬上担架,又用秋草找好的棉被把李招娣裹好了,抬起来就往外面走。
孙秀娥自然跟着一起去,余桃留下来,给李招娣收拾住院需要的东西。
“秋草,秋苗!”担架上的李招娣依旧不放弃,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秋草,“秋草,娘要是有个万一,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弟弟。”
秋草秋苗和三四岁大还不知事的秋禾,躲在角落里,看字自己娘一身的血,被抬上架子。
“娘。”秋草喊了一声,向前走了两步。
李招娣眼睛死死地盯着秋草三姐妹:“答应娘,娘要是走了,一定要照顾好弟弟。”
“娘,你别死。”秋草已经忍不住靠近担架。
李招娣如钳子一般的,冰冷的手,死死的捏着秋草的手,好像要逼着秋草发誓一般,说:“答应娘,照顾好你弟,不然,娘闭上眼睛,也要跟在你们身后面。”
秋草一愣,嘴巴微微张着,含在眼睛里的泪仿佛凝结了一般,她不解地看着李招娣,有委屈,有迷惑,更多的是麻木。
难道,她们三姐妹,还抵不上李招娣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是男娃还是女娃的孩子强吗?
“娘?”秋草呆呆喊了一声。
“答应娘!”李招娣仿佛在用灵魂逼着秋草起誓。
孙秀娥早就看不下去,冷和一声:“够了!还在拖延什么,还嫌血流的不多是吗?你们几个赶紧把架子抬起来,咱们出发。”
刘青松几人听孙秀娥发了话,对视一眼,那就走呗。
刘青松弯腰,喊道:“一,二,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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