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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满和周攻玉的初识在很多年前,那时她十岁,周攻玉不过长她三岁。

旁人还是玩闹惹事的孩童,而周攻玉已然是少年老成的模样,仪态举止都挑不出错来。

他是皇后所出,本该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人选,可皇帝心中只有一个体弱的惠妃,对她所生的三皇子周定衡更是宠爱有加,时常让人猜想是否会立三皇子为储君。

皇后因此对周攻玉严加管教,处处都要他做到最好,不能被周定衡胜去一丝一毫。

那时他染上风寒,还是要去给父皇检查功课。

因着周定衡擅长御射,稍有些进步便兴高采烈要给父皇展示,周攻玉当时也在,难免被拉出来比一比。

若是在平日,他必不会输给周定衡,只是当日精神不济,只与他打了个平手。

皇帝只是一时兴起,见两个儿子如此出彩,心中自是高兴,周定衡也高高兴兴,不把这些放在心里。

只有周攻玉心中忐忑,回了宫果真被皇后一通训斥。

“你是要当太子的人!居然和一个卑贱的舞姬之子打成平手,简直让本宫颜面大失,若下次再如此,便不用来见本宫了。”

皇后疾言厉色一通训斥,丝毫没有在意到周攻玉的脸上有着病态的红晕,走路时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为了能早些离去,不再听没完没了的训斥,周攻玉谎称自己要去拜访姜恒知。

因为宫里有人看着,一言一行都逃不出皇后的眼睛,他只好真的出宫去了相府,佯装有问题请教。

早春时寒气尚未消褪,畏寒的人还穿着冬袄。

周攻玉想到相府唯一的公子姜驰顽劣得很,路上顺手买了些饴糖用来打发他。

在相府耽搁许久,仍是不想回去面对皇后,他离开时有意绕了远路,经过那片紫藤缠绕的长廊。

紫藤尚未开,淡紫的花苞像果实挂在藤蔓上,密密麻麻的淡紫灰白,看着也有几分雅趣。

一个肤色苍白的小姑娘坐在那,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是在流泪。

他本想装作看不见,就此走过,却未曾想那姑娘突然抬头看向他,哇得一声大哭。

“哭什么?”

周攻玉有些奇怪,却还是走过去了。

看她的衣着和年岁,他隐约猜到了姜小满的身份。

“我娘不喜欢我。”

女孩哭得眼睛都红肿了,身边也没个仆人照料,想来是偷跑出来的。

周攻玉就是因为不想面对皇后才到相府来,听她这么说,心头难忍酸涩。

他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我娘也不喜欢我。”

姜小满立刻就不哭了,盯着他看,疑惑地问:“你这么好看,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好看吗?”

“好看。”

姜小满说着,还踮起脚摸向他。

周攻玉惊讶到眼眸睁大,发烫的脸颊已经覆上了一片柔软,冰冰凉的。

姜小满收回手:“你的脸好热,是生病了,你是不是很难受啊?

快去喝药休息吧。”

面前矮他许多的小丫头,稚嫩的嗓音因为哭过,还有些微哑。

脸上泪痕未干,却在真诚无比地问他是不是很难受。

若不是被她问起,可能连他都要忘了自己还在发热。

第一个知道他生病,劝他喝药休息的竟是个陌生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姜小满。”

周攻玉摸了摸她的脑袋,轻笑一声:“小满,那你吃糖吗?”

——

夜里传来几声咳嗽,周攻玉嗓音微哑,唤了阿肆一声。

梦醒了,殿里是一片昏黑,没有长满紫藤花的长廊,也没有小满。

他只穿着单薄的玉白的长衫,外搭了一件宽大的苍青大氅。

浓黑的夜色,几乎将他吞没,隐约只能见到一个轮廓。

凉风习习,吹起长衫一角。

他披衣而起,站在了寒意凛冽的寝宫前。

“周定衡今日去了你父皇的书房,他都知道去讨皇上欢心,你怎么不去呢?

你去帮皇上处理政事,让他看看谁才最适合做这个太子。

明明你才是嫡出的皇子,凭什么皇上只看得到那个贱人所出的儿子。

有朝一日你登上皇位,他们母子给我的屈辱,我都会一点点讨回来。

难道你不想把周定衡踩在脚下!你看看他嚣张成什么样了,简直是踩在我们的脸上!”

皇后的话就在周攻玉脑海中不断响起,通常是苛责严厉的,时而也会歇斯底里,内容却没怎么变过。

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她抛去一国之母的仪态,抛去名门闺秀的端庄,露出自己嫉恨怨毒的一面,仅有一点的温情,也是许久以前了。

当上太子,将周定衡踩在脚底。

对周攻玉来说,几乎成了一个本能,稍有一丝的不如他,就会受到责骂。

可如此的争强好胜,同样让他的父皇不喜,认为他眼中无容人之量,只一昧与自己的手足攀比。

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从小周攻玉就在极为严苛的环境下长大,像一个真正的太子一般谨言慎行,而周定衡活得潇洒自在,还能得到惠妃和皇上的宠爱。

阿肆为周攻玉掌灯,见他站了许久都没反应,忍不住出声提醒他:“殿下,该歇息了,此处风凉。”

“阿肆,母后说我要娶姜月芙。”

周攻玉半晌不说话,嗓子有些干哑。

阿肆有些奇怪,要娶姜月芙不是早就定好的吗?

怎么周攻玉又像是才知道一样?

“那殿下是不想娶吗?”

周攻玉揉了揉眉心,叹道:“娶谁都是一样的。”

反正都不喜欢。

——

前来取血的人是程汀兰手下的一个婢女,服侍了她许多年,取血这件事也做的的心应手。

姜小满坐在屋里,将衣袖撩上去,露出一截手臂,上面还有几道尚未愈合的血痂。

婢女却早已见惯,眼睛眨都不眨。

匕首一划,瓶口接着血缓缓流入。

姜小满撇开脸,尽量让自己不看到手上的伤。

“好了,二姑娘去歇息吧。”

那婢女接完了血,对姜小满的态度仍然说不上好。

她在程汀兰身边服侍多年,自然厌恶极了陶姒和这么个多出来的女儿,平白让程汀兰受人笑话。

“慢走。”

小满就当做没听出她语气的冷淡。

她离开后,雪柳立刻去找帕子给小满止血。

白皙的肌肤上,血线顺着手臂往下,一路蜿蜒到桌子上。

“真是没眼色,也不知道捂个帕子,小姐的血可精贵着呢。”

雪柳不满地嘟囔了两句,反而是小满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抚她。

小满没说什么,对于这些早就习以为常。

她的血精贵,是因为能救姜月芙的命。

如果这血没用了,那么她的存在就是一文不值的。

耐心地等雪柳给她包扎好伤口,这才轻声说道:“我想睡一会儿。”

“那我就先下去了,小姐有事再叫我。”

院子里的下人因为姜小满不受重视,平日里又太好说话了,在她面前也不遮掩,除了做好分内的事,便一点下人的自觉也没有。

雪柳还算是好的,起码在陶姒活着的时候恭恭敬敬。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却堆了许多小玩意儿,都是孩子才会玩的,可姜小满却觉得新奇有趣,都留了下来。

妆奁是陶姒留给她唯一的东西,里面放着药方和一只碎裂的镯子。

那是姜恒知送给陶姒的东西,后来被她摔碎,又默默捡了回来,放在妆奁最下层,既不拼好也不扔掉,就静静地放着。

周攻玉送给她的糖也放在里面,被小心翼翼的,如同珍宝一样的对待着。

姜小满坐在妆台前,将发髻散去。

柔软的发丝垂落在肩头,发梢有些枯黄,像秋日濒死的草木,丧失了生机。

她想看看那块碎裂的玉镯,便抽开了最下面一层。

出乎意料的是,碎玉下压了一封信,没有信封,却叠得很整齐。

一定是陶姒的信,她是有话想对她说的。

姜小满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

砰砰砰!

门被用力砸了几下,院子的静谧被打破。

“回少爷,小姐才刚睡下呢。”

“我管她睡不睡,让她给我起来!”

是姜驰的声音。

语气有些不耐烦,甚至带着怒气。

姜小满有些疑惑,她平日里很少会见到他们,姜驰来找她做什么?

“赶紧出来!”

姜驰用力敲门,吵得人头疼。

门打开,看到披头散发的小满后,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表情就变得愤怒。

“姜小满,你要不要脸。”

姜小满皱眉,茫然道:“你说什么?”

“我警告你,二皇子以后是要做太子的人,我姐是就太子妃。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往他身边凑。

等我姐的病好了,你就和你的下贱娘亲一起跳湖吧。”

姜驰和小满同岁,个头却比她高了不少,语气咄咄逼人,没有手足之情可言。

起初她还听得面无表情,最后脸色越来越差,即使努力克制了,袖子中的信还是被捏到变形。

姜驰见她脸色苍白,想起今日是姜月芙喝药的日子,忽然没再说下去,目光不自然地扫向她手腕。

手缩进袖子里,信纸露出一个小小的角,姜驰看了,伸手就去扯。

她下意识躲避,却惹怒了姜驰。

“拿来!”

姜小满摇摇头,眸子发冷。

“你离开,不然我去找父亲。”

“父亲?

他是我的父亲,不是你的!”

姜小满紧抿着唇,脸色愈发阴沉。

雪柳见状不妙,赶紧让人离开去找程汀兰。

其他几个下人都知道姜驰才是相府正儿八经的少爷,没人会为了小满惹他不高兴,都装作看不见这一切。

“拿过来!”

姜驰一把攥住姜小满的手腕,恰好按在伤口处,疼得她皱起眉,小声哼了一下,信封却仍是被紧攥不放。

“你放开我。”

就算生气的时候,姜小满也和凶沾不上边,总是温和柔软的,像只没有攻击力的兔子,只会红着眼眶瞪他。

不知怎的,她越是露出这副模样,姜驰就越是想欺负她。

被攥住的手腕纤细,脆弱得像是一折就断。

他将姜小满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被捏出折痕的信扯出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笑容只让她觉得刺眼。

“这信你要是还没拆开,我劝你就别看了,陶姒那么讨厌你,巴不得你去死,说不定这信里写的也是在咒你呢。”

拿到了信,他并不拆开,而是当着姜小满的面,慢条斯理的撕碎,再朝她身上一扬。

碎纸如落叶飘悬,被冷风一卷,在青黑的砖石上滚了几圈。

白花花的散落着,刺痛她的双目。

小满眼睫轻颤,迟迟没有看向姜驰得意的嘴脸。

“为什么这样对我?”

声音苍白无力,像是从贫瘠的荒漠走过一遭,剥离了生机和希望。

就和姜小满这个人一样,看着就干巴巴的无趣。

姜驰的笑容一僵,心跳也愈发加快,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措了。

姜满抬起头,眼眶泛红,分明有盈盈水光聚起,却不见泪水流下。

“你想要我怎么样?

去死吗?”

姜驰梗住了,话都卡在嗓子眼出不来,嚣张的气焰遇到了她的话,像是瞬间有冰水兜头浇下,心头竟涌上了陌生的慌乱。

他不想表现得退缩,于是变本加厉的将地上碎纸踢了一脚,骂了一句:“死了最好。”

“你再说一遍?”

身后突然传来苍老浑厚的声音,让他不由地身躯一震。

姜驰声音发颤:“祖母,你怎么来了?”

小满蹲在地上捡起被撕碎的信,知道是老夫人来了,她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姜恒知不会当她是女儿,姜驰不会当她是姐姐,姜月芙也不会将她看做妹妹。

这位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的祖母,更加不会当她是自己的孙女。

老夫人的脸上满是皱纹,像是山石上的沟壑,眼瞳有些浑浊,却依旧锐利严肃。

姜驰向来怕她,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拐杖重重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连带着他的心头都一颤。

“向你姐姐赔罪,然后给我滚过来。”

老夫人语气严厉,说完后又看了姜小满一眼,也不追究她的无礼,转身便要离开了。

姜驰不敢不从,声音细弱蚊蝇,飞快道了句歉,几步追到老夫人身后。

碎纸沾了灰尘,小满浑不在意,一张张捡起,无意间瞥到了几个字。

字迹还算规整,有几笔却略显曲折,像是握笔的手在颤抖。

好在撕得不算很碎,拼起来应该也容易。

只是……

寸寒草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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