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圆桌坐了四人,具是沉默不语。
这是一场临别饯行之宴,用过这餐后,敖夜将奉命回京,而江宁府接下来的事宜会由李桉和敖稷接手。
至于孟天河,江宁府安定无事,着实无他的用武之地,亦该启程回南境了。且他极其不喜敖稷,待敖夜一走,两人相处下去绝对会有摩擦,倒不如尽早离开为妙。
等了又等,桌上热乎的饭菜都快凉了。孟天河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桌上,起身道,“我去请三殿下!”
他大病了一场,终于刮去了大胡子,这会怒目圆睁,像是要上战场杀敌的英武战神。
“少将军稍安勿躁,还是我去吧。”李桉连忙起身拉住孟天河,因为瞧他的架势不像是请人,反倒像要去砍人。
“坐下。”敖夜淡淡道,“不等他了。”
他一发话,孟天河与李桉皆老实坐下,一个眉眼含怒,另一个则满脸无奈。
“用膳。”敖夜率先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佘宴白碗里,后又夹了一块肉。
佘宴白撩起眼皮,笑道,“有荤有素,还缺一碗汤。”
敖夜点点头,颇为赞同,但桌上的莲子薏米汤离他稍远,而他左肩靠着佘宴白不便起身。
“天河,劳烦。”敖夜道。
孟天河默默舀了一碗汤递过去,心下却想着若有朝一日殿下登基,那皇嗣该怎么办?
而李桉呢,只低着头,当自己有眼无珠,问就是瞎了。
佘宴白捏着勺子搅了搅汤,刚低头喝了一口,敖稷便带着太监和一干随从过来了。
“诸位,早啊。”敖稷笑眯眯道,若非有一双掩藏不了肮脏心思的眼睛,他还真像个从阳光中走出来的少年郎。
敖稷没打算入座,甩了甩袖子,身上焚香沐浴后残留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李大人,祭祀大典准备得如何了?”
佘宴白扔下勺子,瞬间没了食欲,靠在敖夜肩上低声道,“难闻。”
敖夜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已经准备妥当。”李桉面上恭敬,心中却在惋惜。
东秦国有灾后举行祭祀的传统,按理说此次祭祀应当由敖夜主持,无论是身份还是为江宁府的付出,都舍他其谁。
然而三皇子敖稷却拿出了一道圣旨,圣上不仅将本该属于敖夜的殊荣给了敖稷,还令敖夜尽快回京。且这圣旨早不拿晚不拿,偏偏在祭台搭建好时才说,说是无意都没人信。
“既然如此,那本殿下就先行去祭祀场地了,毕竟吉时不等人。”敖稷笑道,“大哥,保重啊,弟弟不能为你送行了。”
说罢,敖稷深深地看了一眼佘宴白,便带着一众随从大摇大摆地离开。
自初见钟情后,敖稷接连几日试图接近佘宴白,奈何敖夜与之形影不离,压根不给他单独见佘宴白的机会。不过他不急,等日后回了京城,他有的是时间抢走敖夜的人与储君之位。
敖稷主持的祭祀,李桉不能不去,于是起身歉然道,“殿下……”
“李大人尽管去,孤知你心意。”敖夜丝毫未受影响,自顾自地为佘宴白布菜。
李桉便欠了欠身,匆匆离席去追敖稷。
碍眼的人走了,不熟的人也走了,饭还得继续吃。
用完膳即将各自打道回府时,敖夜不忘叮嘱孟天河,“阿宁父子你带去南境后定要好生照顾。”
为了不引起敖稷的注意,阿宁父子早早就被孟天河的部下送出江宁府,只待与孟天河的会合。
“是。”孟天河应道,末了,他小心翼翼地暗示道,“殿下没别的交待了吗?”
敖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只道,“稍安勿躁。”
于是孟天河默默行了一礼,双方就此分别。
敖夜一行人收拾行囊准备马车的时候,在秦河岸边平地上搭建的祭台逐渐热闹了起来。
等载着敖夜他们的马车缓缓驶离江宁府,由敖稷主持的祭祀也要开始了。
祭台上,供桌中间燃着香烛,两侧摆放着猪羊与瓜果等祭品。身着黑色华服的敖稷端坐在蒲垫上,高举着刻有祷文的竹简。在他身后,静立着数位身穿黑白二色祭袍、脸绘奇怪图案的巫觋,或手持乐铃,或手持彩绸。
祭台下,神情肃穆的官兵们护卫在祭台四周,而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百姓。
当古朴典雅的迎神之乐从钟鼓、琴瑟和箫埙等器中流泻而出时,敖稷把手中的竹简丢进火盆里,窜起三尺高的火苗。
他身后的巫觋们摇着乐铃挥着彩绸,跳起了庄严肃穆的祭祀之舞。
百姓们齐齐跪下,崇敬地望向祭台。
“如此一来,你的功绩算是全被那小子抢去了,不生气吗?以后这里曾受你恩惠的百姓只会记得三皇子,而不是你。”佘宴白撩开马车上的帘子,望着远处正在进行的祭祀道。
敖夜顺着佘宴白的视线看过去,淡淡道,“这般轻易就会被抢去的东西,不要也罢。左右我种种所为,不过是尽职尽责,谈不上功绩”
佘宴白放下帘子,手落在小桌上从碟子里捏起一块糕点,嗤笑道,“你是心胸宽广,我就不一样了,谁抢我的东西我就要谁的命。”
敖夜低下头,取出干净的绒布仔细擦拭霜华剑的剑身,“因为被抢的不是我在意之物。”
若是在意之物……擦剑的手一顿,敖夜眼眸微沉,那得另说。
这回,佘宴白没有问他在意什么,而是偏过
头咬了口点心。听着耳畔越来越小的乐声,他转言道,“这又弹又跳的,是在祭祀哪路神仙?”
“各国灾后祭祀,一向先驱邪后祈福,这祭乐与祭舞是为驱除传说中带来洪水与瘟疫等灾厄的恶龙,然后会向水神祈求免遭水患,再向五谷之神祈求丰收……”敖夜取出装有油脂的盒子,打开后用绒布沾了少许,然后轻轻地将剑身涂抹了一遍又一遍。
自落水后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保养曾经无比珍爱的霜华剑。
佘宴白缓缓转过头,蹙着眉凝视着敖夜,轻声道,“驱逐……恶龙?”
手中尚未吃完的糕点被捏碎,残渣簌簌而下落在他的衣上。
“嗯,传说以前曾有头作恶多端的恶龙,仗着力量强大给这世间带来诸多浩劫。故而每每大灾过后,人们都会在举行祭祀时先驱逐恶龙。”敖夜抬眸,瞧见佘宴白眸中似有水光,不禁皱了皱眉。
待他想细看时,佘宴白已垂下眼帘,只能看到他颤动的眼睫与眼尾泛起的红晕。
“荒谬……至极!”佘宴白的声音变得沙哑,仅仅四个字似乎就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手缓缓抚上车窗,白净的手指悄悄从车帘下伸出,一团无色的灵力从他指尖冒出,乘着风飞向举行祭祀的高台之下。
轰隆一声,祭台坍塌,供桌连带着香烛和祭品一齐掉进河中,顷刻间便被河水卷走。
乐声停止,现场只余废墟中不时发出的痛苦哀嚎声。
刚刚还晴好的天空陡然一片阴沉,豆大的雨滴从厚重的乌云中落下。
而台下跪着的百姓先是怔愣,后是惊慌,接着不断叩首,口中不停呼喊着“神明发怒了”、“请神明息怒”之类的话。
一时间,竟无人想起要去救坠伤的敖稷与巫觋们。
大风吹开车帘,一道闪电划破暗沉的天幕,亦照亮了车厢内佘宴白浓墨似的眸子。
两人本并排而坐,中间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
忽而,佘宴白膝行过去,一手撑地,上身伏在敖夜身上,纤细的腰肢下塌出优美的弧度。
“阿夜,你也觉得这世间所有的灾厄都是恶龙作祟吗?”他仰着头,殷红的唇勾起,犹沾着糕点残渣的手沿着敖夜的手臂缓缓往上攀爬,直至敖夜温热的脖颈,然后缓缓摩挲着。
佘宴白脸色惨白,却还在笑着,冰凉的手指停在敖夜脖侧的桥弓穴上,哑声道,“你怎么不说话?”
如果这个肖似神龙的人敢点头,那他就没存在的必要了。佘宴白心中杀意渐起,雾蒙蒙的眼眸隐隐发红,一时间也不在乎敖夜体内的气息能治愈他了。
而敖夜还在后怕,刚刚若非他及时收剑,佘宴白这般突然过来,说不定会被剑刃划伤。
“你脸色突然变差,莫非是又犯病了?”回神之后,敖夜皱着眉,却是答非所问。
“回答我。”佘宴白冷下脸,双指一并,狠狠地捏了下敖夜的皮肉。
“别闹。”敖夜脖间一痛,抓住佘宴白的手腕,无奈道,“身体为重。”
他掏出老姜头给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后塞进佘宴白微凉而柔软的唇间,“快吃下去。”
佘宴白咽下药丸,瞪着敖夜非要一个答案,“说。”
敖夜心下稍安,又察觉到手中细瘦的手腕比北境深冬时节的冰雪还冷,便起身取出几件大氅裹住佘宴白。
佘宴白周身萦绕的杀意,敖夜却像没看见似的。
待把人裹严实了,敖夜才有心情回答,“我没见过龙,所以他是好是坏我无法置喙。但我知道三人成虎,且世间传说多为缪传,不可尽信。百姓祭祀神灵也好,驱逐恶灵也罢,多是求个心安,未必在乎他们是真是假。你若不喜,不听不闻便是了,何苦气着自己?”
佘宴白皱着眉缓缓舒展开,勉强接受了这个回答,“算你过关。”
敖夜听着这话,却觉得像“饶你一命”,不由得摇头失笑,“嗯,多谢宴白宽宏。”
佘宴白心神一松,刚刚强行抽取体内灵力的不适顿时涌了上来,身体一软倒在了敖夜怀里。
透过车帘,望见外面的大雨与闪电,佘宴白身子抖了一下,转头把脸埋进敖夜的胸膛上,喃喃道,“我有些困了……”
“那便睡吧。”敖夜拥着人,手轻轻地拍打着佘宴白的背部哄他入睡。
马车吱呀吱呀地响,路过江安府时,却被数位家仆模样的人拦了下来。
“我家主人已在府中备下宴席,只待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殿下是否肯赏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