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纪五(1 / 1)

如意法师咂了咂厚厚的嘴唇,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也见过黑狐祠那女巫一面,她叫朱红。她与狐狸称姐妹,同吃同住,日夜为伴。有人说她自己本也是一条黑狐狸。你可知道她的背景么?她无父无母,不知从哪里来到人间。她曾被人卖到一家妓馆里,但第一天接客就将客官的舌尖咬了下来,这正是狐狸的举止。当夜她便逃到了黑狐祠。从此她便住在里面再也不出来了。”

“大师父什么时候见到过她?”狄公问道。

“一年前我就见到过她。这次我来金华很想与她聊聊狐狸的事,但是你知道她住的那里幽灵鬼魂太多,贫僧佛性不足,禅灯不亮,几次三番都被那狐狸野兔拦了回来。唉!罗大人你可知道昨夜要来跳舞的那女孩也是一条狐狸精哩!嘿,她被剪刀伤了脚,又如何了?”

狄公点头示意罗应元。罗应元答道“不瞒大师父,那小凤凰早已是死了——也是被人谋杀的!”

“我早知道了。”如意法师并不惊讶。“她的死尸躺在我们不远的东厢内,而我们还在画厅里喝酒、聊天、评议新诗哩。”

张岚波的两眼望着玉兰,显得十分惊惶:“也被杀了?是你发现她被人杀死的?莫不真是狐仙显了灵?”

玉兰点点头。

邵樊文生气地说:“罗县令,昨夜发生如此不幸,你应该及时告诉我们。我们都应付过刑事鞠审,薄有经验,且也不会那么容易忧伤。现在罗县令你不得不面临两起谋杀案的侦查。谋杀小凤凰的凶手你可有了什么线索?”

狄公见罗应元情绪紧张,犹豫不决,便自己回答道:“邵大人,这两起案子实际上是联系在一处的。宋秀才企图为他父亲翻案,我仰同大人的看法,莫德龄将军确实犯了谋逆的弥天大罪,铁案如山,谁也翻动不过来。但是宋秀才有一点是看正确的,他认为那写匿名信告发他父亲的人并不是出于忠于圣上,而是为了遮掩自己卑鄙的奸情,正是怀着这个同样的目的,他又杀死了探得真情的宋秀才。”

玉兰突然发出一声惊叫:“狄大人,你,你还要将这可怕的谈话继续下去吗?”她声音颤抖,全身痉挛。“你……你正在用一种狡猾的残忍的手法将咒箍愈缩愈紧……你忘了今夜是中秋佳节!你忘了在座的都是著名诗人!你忘了我是一个带罪的人,随时都有被处死的可能!”

狄公道:“玉兰小姐莫要惊惶,我刚才已说了,告发你的那封匿名信与告发莫将军的匿名信是同出于一只肮脏的手。我想仅这一点你便可明白那凶手与你本人的案子有着何种利害关系了。”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十分惊讶地望着狄公。

狄公又继续说:“再说那小凤凰被害的事吧。你们知道画厅挂帘背后有一通往东厢的走道,凶手只是听到小凤凰要跳《黑狐曲》时才动了杀机。这个曲子提醒凶手他是黑狐祠里女巫朱红的生身父亲,而事实上小凤凰也早已认出了他。他正坐在昨夜的酒宴上……”

突然一声巨响,玉兰跳了起来掀翻了石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见她铁青了脸色望着狄公大声叫道:“狄仁杰,你这个狡狯的讼棍,恶魔使君,你那一套伎俩近两日来我早尝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侮辱!我玉兰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狄仁杰,我也无需瞒遮你,正是我杀了小凤凰!那小狐狸精企图讹诈我,甚至用白鹭观的旧事来嘲弄我,说我不配坐在酒席上看她跳舞。我奈何不了这口气,就用剪刀刺进了她的喉咙。哈哈,真是罪由己取,那一张狐狸一样的嘴脸我是早看够了。”王兰情绪亢奋,言词锋刃闪闪。

席上所有的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狄公疑惑地望着玉兰眼中射出的两团怒火,不由浑身战栗了一下。

玉兰渐渐缓解了情绪,平静地继续说道:“宋一文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在京师便有往来。小凤凰不知怎么也竟认识宋一文,她告诉我宋一文经常去黑狐祠看朱红。她从宋一文那里探知得我的秘密,企图讹诈我。”

狄公问:“玉兰小姐,宋一文告诉了小凤凰你的什么秘密?”

“宋一文虽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很早就分了手。但两个月前他突然赶到新安白鹭观来找我,要求同我言归于好。我断然拒绝了他,我被男人害苦了,我痛恨男人,男人的那一套花言巧语我都不信。就在这时,我发现我们侍婢与一个香客勾搭上了,眉来眼去。“我立即将她赶出了白鹭观。那天夜里我出外散步,因遇大雨半路折回,正撞见那侍婢溜回观里偷开我的箱子。一我一时怒起,便关上观门,用鞭子狠狠地抽了她一顿,谁知那侍婢命苦,竟被我打死了!就在这时正好宋一文来观里看我,他一见这情景,便了声不响地帮我将尸体拖到庭院的马樱树下偷偷埋了,当即约定永不声张。他走后,我自己撬坏了道观后的门领,又将银烛台扔到井里。然而他却反目背约,写密信告发了我,使我锒铛入狱,思想来无非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自私要求。

“就在三天前,我押来金华刚走进东门,正好与宋一文打了个照面。他恬着脸又邀请我去他那里,说他租的房子就在东门附近的孟掌柜家后院。回旅店我对差官谎称说刚才遇见的是我表兄。十年不见了,夜里想告个假去探望他一下,那差官很信得过我,竟同意了。半夜里我找到了东门内孟掌柜家后院,宋一文不知我真的当夜便来,早已睡了,听得我的声音赶忙爬起开了花园后门迎我进了屋。回到屋里我便责问他写密信告我之事,他喜笑不承认,我乘他回身去卧房穿衣不备,便用砍刀杀死了他一那柄砍刀是我从客店里随身带去的。

“现在,狄仁杰老爷、罗应元老爷,案情已经大白,你们也不必奔走忙碌了。贱妾恶贯满盈,犯下了这许多弥天大罪。刑部纵使有意要为我开脱,那三个恶魂也不会与我干休。玉兰从此与诸位老爷恩公诀别了。”

这边玉兰镇定自若,视死如归。席上客人早吓灰了脸,不知所措。狄公被玉兰一顿抢白,又摊出这些犯罪之确凿事实,言之成理,一时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忽然邵樊文站起身来,睑上出奇的坚毅平静,手足却颤抖着。他走到玉兰面前细细望了玉兰一眼,不禁老泪闪烁。他高傲的眼睛望着远天的黑云,镇定地将深紫蟒袍拉直,又将金玉带扣正,抖索了半日的嘴唇进出两句话来:“玉兰——老夫误了你!我不需要怜悯,更不奢求宽恕……”说着竟一跃而起翻出古亭的栏杆往那百丈深渊纵身一跳!

“啊!——”玉兰一声凄绝的尖叫,狄公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俯身栏杆下看,深渊下峡谷正水声如雷,古亭外山涛奔彻,秋虫长鸣。一轮玉璧般的明月正升在中天。众山万壑披上了一层银霜般的白光。一缕缕轻雾从岫穴间逸出,袅袅在半空与天边的纤云合作一片。

玉兰小姐终于恢复了平静。说道:

“看!月亮几时出来的我们谁都没有留意,多么亮,多么圆的明月啊!”

客人们这才回过身来望着玉兰小姐那张与明月一样银白的脸。狄公给玉兰的瓷盅里斟上了满满一盅酒。

玉兰接过一仰脖全灌下了肚。声音悲切:

“邵樊文,邵樊文,是贱妾误了你啊!你几次说要在故里造一座精致的墓莹,谁知今天却抛尸他乡!狄大人,罗大人,我刚才错怪了你们两位老爷,言语冒渎,休要记挂。贱妾已是风烛春冰,年命不久了。邵樊文他的自戕已经证实了他自已的罪孽,他是我玉兰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心上人!

“我十九岁遇见了他,我们相爱了,恩爱缠绵,形影不离。他帮我秘密地逃出了京师那家妓院来到这金华渡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但他不敢公开娶我为妻,因为他父亲坚决反对他同我结婚,再说他那时又是这金华一府之主,生怕吃人耻笑,后来他父亲作主替他娶了亲,便是当朝宰相的女儿,我们只得分手了。他没有给我留下一文钱,我只得回到一家烟花行院苟且偷生。在那里又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后来多亏温东阳极拔我出了水火,但我心里却仍是怀念着邵樊文,日夜记着他,听有人打金华来京师便讯问邵樊文的信息,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忘记过邵樊文。你们男人是很难理解女子的心的,女子一旦真心恋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会发疯般地、不顾一切地爱着他,尽管那男人折磨她、嘲讽她,甚至遗弃她,她都不惜。正所谓为他乐、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替代邵樊文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他勾引了莫将军的小妾,当莫将军发觉时,他先下了手,写了一封匿名信告发了莫将军.正值九太子谋反,莫将军便遭了殃。邵樊文原与九太子很热络,但他看出九太子老大才疏,不是大器,他的谋反注定要失败,故没有参与他的阴谋。但九太子却把他当作自己的心腹。后来圣上派下钦差、邵樊文便迎合钦差将九太子党羽全数检举,一网打尽。立了大功,极得钦差信任。故升官去京师,进了集贤殿,当了知院事,伺伴圣上起草诏令文书。

“邵樊文因为没有子女,故对与宋氏私生的那女儿心中不忍,但又不敢公开认她。每到金华,他总偷偷地溜去黑狐祠看望朱红,但却蒙了面生怕朱红认出他的面貌。朱红将宋一文来金华为父翻案报仇的事告诉了他,他便设法杀害了宋一文。他一次去黑狐祠出来正巧碰上小凤凰,小凤凰当时没有很留意,昨天下午小凤凰来县衙见到了他并认出了他,他怕小凤凰多嘴吐露真情,便乘放烟火之际溜进画厅东厢杀了小凤凰。这县衙原是九太子的王府,邵樊文时常进出,门户走道极是熟知,故能在短时间内干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昨夜我见小凤凰被杀,心中马上想到是他干的,当时我心情极坏,头痛欲裂。他也从不瞒我,—一与我细说过本末——他今日不死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些的。

“我鞭笞侍婢至死也是实事,但与我同埋死尸的并不是宋一文而是邵樊文,后来写匿名信告发我的也正是他。我根本不认识来一文,刚才说宋一文的那一席话全是贱妾信口胡编的,只是为了替邵樊文解脱。他知道我对他一片痴情,却百计千方来折磨我。他厌嫌我,也担心我有朝一日吐露真情,故想置我于死地,又不露痕迹。然而狄老爷、罗老爷已经察破了他的行径,狄老爷的大网已经套上了邵樊文的头。我出于旧情,由于对于他疯狂的爱,跳出来承揽一切,我编造了一通胡话企图使狄老爷放松对邵樊文的进逼。我觉得为邵樊文而去服苦役,甚而去杀头也是一件乐事,我希望他永远那么气宇轩昂,那么风流倜傥。谁知,谁知他是一个大丈夫,他推开了我的爱,拒绝了我的悯怜,我的宽恕。他觉得他不能心灵上受侮,不愿靠了一个女人的殉情献身而苟且下来。他跳崖自尽了,他的疯狂的行动使我觉得他更高大更完美,也使我觉得这世界已是暗淡无光,我活着已无一点意义。但为了不连累狄大人、罗大人,也不连累押我的那位好心的差官,我宁愿去刑部大堂招从白鹭观杀人之罪,听候裁判。狄大人,罗大人,请受我玉兰一拜,抵了贱妾刚才语言冲撞,出口不逊之愆。”

玉兰将扈从跟随而来的差官唤来,敬了他一杯酒,请他给自己套上锁链,先上轿口城里旅店。

目送玉兰的官轿摇曳下山,罗应元这才收回魂魄,清醒过来。

“狄年兄,这原来却真是大梦一场啊!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罗相公,刚才玉兰的一言一语,行动举止都记录下来,正可充实你给她写的小传。她的生命,她的诗到今夜已经全部结束了,你们编纂笺释她的诗大可不必再考虑今天之后的玉兰。你与被这一幕幕的诗弄得发了呆的张大人也坐轿回衙去吧,让我和如意师父再欣赏一会月色,吃几块月饼,聊会儿天吧。你回衙后顺便请高师爷为邵樊文的死因起草一份尽可能详细的呈报.写下两天来这些动人悱恻的内容情节,让刑部、让大理寺看看,让集贤殿的学士们看看,让圣上看看——也让后世的人读一读这奇极、妙极的传奇吧!”

古亭内只剩下狄公和如意法师两个人了。狄公吩咐将酒席果品撤下,分赏于扈从人等。侍役丫环们领命自去松林帐篷篝火间快活消受不题。

如意法师看了看狄公,意味深长地说:“大人,十里雾退去了,‘雾里会’也散了,依然好个峥嵘山色。你看那浑圆的月亮,仿佛近在咫尺,狄大人莫忘了我们今夜正是来这里赏月的啊!”

狄公道:“如意大师父,你对朱红很是悯怜,我不能不抱憾地告诉你,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了。今天我在半山腰间看见那只黑狐狸时,我便知道朱红死了。狄大人,我问你一句话,你真的拿着了邵樊文的确凿罪证了吗?”

“不曾。玉兰太性急了。她跳了出来吹开了遮住这疑案的十里迷雾。如果她今夜冷静一点,邵樊文也不吭一声,光喝酒,吃月饼,这整个结局便会改观。事实上我当时不能确定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谁——如意师父,我也还疑心过你哩。最后邵樊文将会嘲讽我几句,或题一首打油诗给我,大家喝光了罗县令从衙里抬上来的酒,高高兴兴坐轿回衙。明天各自东西,月亮又渐渐变弯变黯。正是由于玉兰小姐对邵樊文的真挚炽热的爱导致了她承揽一切罪过,她以为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邵樊文的罪证。崇高的献身精神却激起了邵樊文自负和尊严的狂潮,邵樊文不愿在别人尤其是一个女子的宽恕和怜悯下继续活下去。”

如意法师笑着说:“这或许正是一出原先就编排定妥的戏。四十年前朱红的母亲从野外抱回一只狐狸崽子时便揭开了幕。我们看去似乎是一只黑狐狸扮演了人间传奇的一分角色。从狐狸看来,或正是一个人物扮演了狐狸传奇的一个角色哩。——哈哈哈哈。”

亭外明月婵娟,秋山如画,黑夜的世界恍同白昼一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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