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姿的话没人回答,其实并非没人回答,只是有些话宣之于口之后便会变了意味,但好在她也不算是天资愚笨之人,话说出口后不过一瞬,她便反应了过来这是为何。
…为何如此随便断案,如此武断,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那名来无影去无踪的杀手罢了。
生姿从市井之中长大,大的识面或许没有,但人性的最低处她却见过不少,故而也是有听过朝庭衙门当中有些素食餐位的人为了一些所谓的政绩而将案子办得简化。
他们或许没有那个能力去解决问题,但却总有很多的办法去解决那个制造问题或提出问题的人。
此事亦是如此。
刘常何尝不知道此案背后的真相,只是县里的那位县太爷却不愿意承担一个在自己管辖区内有职业杀手取人性命的名声。
上梁国内的大小地方官员以及节度使若无意外,都是五年一任期,绩效期满之后将由朝廷评级,或贬或迁,或去或留。
不巧,普陀县的这一位县官老爷今年便是任期的最后一年,与他而言,他自然是不想在自己的任上出现性质这么恶劣的案件。
既然如此,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将此案的帮凶成为主谋便可以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明只是犯了过失杀人罪的店小二和厨子却会以杀人罪论处的原因。
刘常或许一早便会意料得到这个结果,故而在回城的那一日他便事先有跟县太老爷提及到此案的真凶或许是职业杀手,他提到这件事并非是想要将此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是他觉得有宋卿卿在,兴许能缉拿到此案真凶。
但县官闻言却讥笑道:“宋卿卿?一个举人?还是个女举人?”
骨子里刻着的偏见哪怕是被岁月洗涤了五六十年之后也依旧不改当年,对于县官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他们是亲眼看着这个国家如何从当年的“夫为妻纲”“男尊女卑”等几百年固有的形态中一步一步地变成而今这样女子可抛投露面,甚至还可入朝为官等世风日下的这一局面。
他表面虽是对朝庭忠心耿耿,满口拥护爱戴,实其内心却对先帝与当今圣上提携女子地位一事极为不满。
在他看来女子无才方为德,对于那些只能相夫教子或为市井之中鸡毛零碎的事而破口大骂的泼妇来说,书读得再多也是无用,不但不能开阔她们的心智,甚至反而还会让她们萌生一些不该有的想法和念头。
瞧,这些年,就是因为女子有了入学堂读书,入朝为官的资格后才会越来越胆大妄为,圣人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话不是没有道理,这些人给的东西越多就越是贪婪,而今女子的地位已经快要骑到男人的头上去了,她们却还不满足,不但个个满口仁义道德,满口精忠报国,甚至还要接连上言圣上要为什么所谓的女子权益。
今天要地,明天要权,再这样下去迟早阴阳要被颠覆。
最重要的是偏偏他们如今的皇帝是个女人——女人!
天子为阴,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些读过两三本书便以为自己有了通天本事的女人知道些什么?又有什么本事能去谈缉拿真凶?”县官抖着花白的胡子扯着嘴角冷哼道,“到底有没有这个所谓的杀手都是那个什么宋卿卿的一面之辞。”
“大人!”刘常解释道,“属下确实亲眼所见何泽坤的体内被取出一枚银针,听闻江湖中一些门派所养的职业杀手……”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县官老爷不耐烦的打断了:“只是听说罢了,何谈证据?”
县官:“既然已调查出来凶手是厨子和店小二,那便该早早结案了才是,拖拖拉拉的,谈何体统?”
刘常还欲说什么,县官便道:“说起来今年才是刘捕快来普陀县的第二年吧?”
刘常顿时哑住了:“……”
他年过三十,却无妻无子,在衙门里混了十多年人仍只是一名小小的捕快,除了他家世无帮衬以外,更多的则是因为他办案太较真,触及到了一些上面不愿意被人触及到的地方,是以才会被人东迁西贬,如丧家之犬一般到处流浪。
“属下……”刘常不是没有为此据理力争过,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对方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你无需多言,本官心意已决。”县太老爷最后不耐烦地拍案定夺道。
说完便是留给刘常一个不容置喙的背影。
半晌,刘常无可奈何的发出了一声轻叹,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呢……
“……案子目下便是这样判夺的,刘捕快要护送犯人回城,便让我来告知六姑娘一声,另,他让我转告一下六姑娘:‘此案多谢六姑娘仗义出手,这个恩情我会永远铭记于心,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刘某人定当竭尽全力’。”傍晚时分,一直在屋里等着最终结果的宋卿卿终于等到了刘常派来的一名小衙役。
对方特奉刘常之命前来与宋卿卿辞别,另告知宋卿卿此案的判定。
虽还未升堂就审,但这个结局于店小二和厨子而言,大抵是无法更改的了,而刘常不来,或许是因为此案的判罚有失他心,使他无颜来见宋卿卿。
送走前来传话的小衙役后惯来藏不住话的生姿没有忍住,叹息道:“……堂堂命案,最后竟这般草草结尾,早知如此又何必当时非要我们小姐出面?当时那刘常直接判那厨子和店小二的死刑不就结了吗?!”
小姑娘涉世未深,世界里除了黑便是白,容不得半点沙子,倏然听闻现实,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半是抱怨半是不甘道。
宋卿卿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闻言只是略微一轻笑,没有搭小丫鬟的话,而稳重内敛的顾盼则道:“你要如何?”
生姿一怔,不懂:“什么叫我要如何?”
她气乎乎道:“这个案子本来就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怎的现在还办事办的这么稀里糊涂?”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但其实在场的人也都明白她在不甘什么,她只是在同情或者是在为店小二与厨子谋不平。
在她看来店小二与厨子或许有罪,但罪不至死,甚至这件事最大的错处都不在于这二人身上,可眼下被县太老爷这么一判,那两人重则直接被砍头,轻则流放几千里,不死也残了。
再对比一下那逃之夭夭的真凶…她确实是有理由不甘心的。
难道就这样放任幕后凶手不管了?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生姿问出了口。
“王法?”本是因一时激愤而说出的没有过脑子的话,却不料向来温和的宋卿卿闻言偏过了头,眉间带上了几分冷,反问道,“那你说,什么是王法?”
生姿一怔,答:“王法,王法就是王朝的法律啊……”
她说话有些磕磕绊绊,大概是被宋卿卿吓到了。
可宋卿卿却浑然不觉,又问:“那这个王朝又是谁的?”
此话一出,一旁的顾盼终于没忍住,抬头看了眼正在认真问生姿话的宋卿卿,她表情看上去有些迟疑,大抵是想要说些什么的,可又顾及着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只沉默的听着宋卿卿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当然是赵家的。”生姿想也不想就回答道。
而今的上梁国当权的乃是传世了二百余年的赵氏。
“在本朝以前,王朝又是谁家的呢?”宋卿卿又问。
生姿磕绊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宋卿卿会问起这个话题,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此前,此前的天下是秦朝…秦帝国暮年,天下纷争,英雄辈出,割据数十年,后赵高祖得天赐,率部平乱,建上梁……”
而今天下五分,后秦、南歌、左宿、上梁、西辽等五国并列,互惠互利,且不随意挑起争战,继而使得各国相安无事几十年,但在几百年前,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国家,那就是名震天下的大秦帝国。
秦帝国自白帝起立世四百余年,最后因外戚干政而走向灭亡,秦廷四分五裂,不复当年余威,而今所存的五国归根结底其实仍是一国人,这或许就是近年来各国能和平共处的根本原因吧。
“那便是慕容家的。”宋卿卿直白道,“那当时的王法又是谁的法呢?”
生姿张了张口,一时之间居然有些不敢答话了。
宋卿卿却自顾自道:“所谓王法,其实不过便是王家的法,而王家乃一姓之人,所定所律皆为他所利……”
“小姐——”顾盼脸色大变,甚为不知礼仪的打断了宋卿卿的话,“慎言…!”
宋卿卿看了过去:“慎言?”
她看上去似乎并不明白自己丫鬟打断她的话目的是何,或者换句话来说,她根本不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妥。
“…小姐,天下无不是子民,无不是臣子,无不是王所属,您所言所想…皆该三思而定。”顾盼跪下了身,行了一个大礼,道。
“天下无不是子民?无不是臣子?无不是王所属?”宋卿卿很不理解,“为何这般说?”
不知为何,她非常排斥这句话。
“…这只是实话。”顾盼跪在地上,额头抵地,不敢起身。
宋卿卿看着跪在自己身前告罪的丫鬟,更加不明白自己说的话哪里不对了,“我之前也有这样说过,但是她都不曾觉得我所言有误,为何你却不让我说?”
顾盼闻言猛然一抬头,眼睛倏然星光亮起,不可罢信道:“……她?!”
“小姐所说的这个‘她’——是何人?”顾盼激动地哑声追问道。
但这回却换宋卿卿愣住了,她素来清亮的眼中骤然布满了茫然之色,记忆再次卡住了壳,对啊,她说的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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