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六六年五月二十四日mday+53儒洛克北方边境斯蒂尔堡
作战参谋耐门;索莱顿站在吊桥上,手里抓着一叠公文,上面记录着从要塞外赶回部队的名单。一名又一名尉官和军士长跑步过来敬礼并报告,每确认一支部队归队,他便在公文上写下新的番号。
部队已经脱下了蓝色的旧军大衣,换上了斯蒂尔堡仓库里的夏装。四色十字旗仍旧飘扬在斯蒂尔堡城头,倒影映射在它所雄踞的奥斯河水面上。例行公事,无趣,重复的一天又一天。巨大的钢铁钻石在夏日阳光下显得尤为刺眼,他不得不低下头去避开它的反光。
“这样就都结束了。”耐门写下最后一个番号,转向身边的传令兵,“通知欧根将军,共和国师北岸各团已全部到齐,补给完成就可以出发。”
谁也没想到,双方的战斗力会有如此戏剧性的逆转。如今,对面的帝国第四军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军。当初只用了一半力量便击溃了第十二师的铁军,如今只剩下苦守几个徒涉场的可悲兵力。北岸仓库里的待运的弹药和粮秣堆得像小山一样,港口里却没有船只去运送它们,绝望的后勤官们只能望河兴叹。焦黑的船只沉在港内,那些残骸和河面上残留着的虹**法光芒一同回忆着那一日奇迹般的胜利。
那场战斗是大概半个月前的事情。受到了皇帝的严令,帝国第四军的中将提尔伯爵突破了奥斯河畔的自由军哨卫部队,渡过了奥斯河。这些哨卫部队低下的战斗力迷惑了伯爵的判断,他率军直攻斯蒂尔堡,并在那里碰到了由埃加;欧根将军亲自指挥的自由军第一师。
胜负的天平当即逆转。伯爵率残军狼狈地退向奥斯河,在那里遇到了之前他以为已经不复存在的民兵。指挥这支部队的不是欧根,也不是作战参谋部,而是一个被贵族们瞧不起的南方政客。在布鲁托;卢瑟上校的命令下,民兵和新整编的两个团离开了预备队位置,袭击了河对岸的渡口。伯爵很重视那里的防卫,在那里留下了整整三个营——但他估计不到卢瑟是个怎样的怪物,更估计不到他是个怎样的天才。
一个推翻旧组织的怪物,一个构筑新组织的天才。决战可能只需要几个小时,但准备它则需要无数人的一生。
卢瑟把教会设到了军队中,让他的临时牧师们在军中传播魔法和战术,散布无畏与狂热。反抗精灵帝国的圣徒们用了几百年才成功的事情,布鲁托;卢瑟用神术、圣徽和各种魔法物品在一个月内便做到了。他的军队发挥出了和第一师近乎同等的战斗力,因为他们不会后退。
岸边小镇被付之一炬。帝国第四军的魔法师搭建了一座浮桥,但这座浮桥被辖主教亲手炸成了灰烬。士兵们团结在剩下的施法者周围,试图踩着湍急的水流泅渡向河流的彼岸;可卢瑟的士兵们早有准备,他们用寒冰法杖随意向河中射击,产生了大量致命的冰棱。七成的强渡者沿河飘到了安柏拉城,那里的帝**人收敛了这些早已僵硬的尸体。在深黑色的绝望中,提尔伯爵率领着他的骑士们担任后卫部队,这些人高喊着口号正面冲向欧根的第一团——
按照帝**条例,远在新堡的第四军副军长自动接管了只剩下三分之一兵力的这支部队。从此,自由军的侦察部队可以自由在奥斯河北岸驰骋了。他们截获了成打的求援信,各种使魔的标本可以摆满一间屋子。一切看起来都渐渐走上了正轨……
“只是,还有些小问题。”耐门自言自语着。他们面临的情况,和半个月前的敌人并无不同。
在他们取得那场奇迹般胜利的同一天,皇帝站在了伦尼城下。这件事情让一切胜利变得无足轻重。
“长官,大老板催你回去。”雅克;皮埃尔的声音传来。耐门转过身,回了个军礼。
由于暗杀了皮克特将军,原本军阶是少校的雅克被剥夺了肩章,下放到国民师去当了个突击兵。半个月前这个热血汉一马当先烧光了北岸的帝国舰队,显示了他身为一名战斗法师的出色能力,重新给自己挣回了少尉肩章。现在雅克是作战参谋部事实上的第二号人物,毕竟他曾担任过第十二师的首席作战参谋,比耐门这个半路出家的中尉更习惯参谋作业。
“那两个人终于下决定了吗?”
“不,他们还没分出胜负。最近各方来信实在是热烈无比啊。”雅克耸了耸肩,“观点太多,能下决定的人又不表态,于是战争继续。”
“真麻烦,我这还有份回信呢,半小时前随运输车队一起送到的。”年轻的首席作战参谋翻找着手中的公文,“我们走吧。”
当他们走到挂着“斯蒂尔堡军总参谋部”的房间门前时,耐门突然意识到情势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不表态了,而是表态太多。
“现在伦尼危在旦夕,我们不能用宝贵的兵力去夺取某些已经失去战略意义的空城,肯格勒的议长阁下。”
“伦尼的将军阁下,我想您的作战方案太过激进了。斯蒂尔堡不是佛提堡,第一圣城塔兰托也不是伦尼。”
“你知道肯格勒会有多少帝**等候着我们吗,历史上唯一的政客督主教先生?”
“不知道呢。但我知道我们的兵力不仅不够打到德兰,完全不够,双重间谍长官。”
这对话里充斥着的针锋相对,就连政治聋子都能听出来。索莱顿和皮埃尔在门外停住脚步,惊讶地交换了一下目光。这支部队的两名最高长官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私下进行这种挑衅般的讨论,而是在参谋部里所有人的面前公然决裂!
“该不会是因为所有部队都到齐了,所以才摊牌吧?”耐门耸了耸肩。
“我想就是这么回事。明天就要出发了,但老板们还没有决定最终采取哪份预案呢。”
“北上还是南下的问题啊……”中尉苦着脸走进参谋部。参谋们缩在房间角落窃窃私语着,隐然分成了两个阵营。他快步躲到他们当中,观察着形势。
欧根站在大战区图前,嘴里叼着根卷烟,指着地图上钉着的某份文件吼叫着:“维纳;贝齐将军的信里面明确提到,他希望我们北上。当我们威胁德兰的时候,皇帝也不得不分兵来救援吧?”
卢瑟毫无风度地坐在桌子边上,以便自己的视线能和欧根平齐。他通过魔法操作着一支标记笔,这支笔正在地图上自行绘制着路线。“前提是我们能威胁到德兰。德兰能拉出十万以上的民兵,沿途的大小贵族也各有私兵。不,我们做不到。克拉德;洛佩斯将军的信里面说他会向总部提议,努力促成我们南下。”
“这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威胁近很多的圣城塔兰托。”欧根冷笑一声,一把抓过那支笔,画了另外一条进军路线,“只要有了总部的许可,你就会接受北上的方案,卢瑟上校?”
“如果有的话呢……”
“如果有的话呢。”
听到欧根重复了这句话,执主教表情一肃,“难道你真的有?”
欧根掐灭卷烟,站起身来。“首席作战参谋,那封信应该到了吧?”
索莱顿咳嗽了一声:“嗯……确实有这么封信。”
“拿过来。”欧根已经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劈手夺过了那封信。他的手指在带着魔力的封缄上擦过,解除了保护用的自燃魔法,抽出了那封命令书。
他的笑容冻结了。这次换卢瑟进攻了:“里面怎么说?”
“元帅说让我们视情况发起一次攻势,哪里都可以。我明明剖析过利害,老狐狸在想什么啊……”
欧根搓着新的烟卷,诅咒着远在伦尼的福克斯元帅。听到“老狐狸”的形容,周围的人想笑又不敢笑,只有卢瑟笑了出来。“既然无法达成共识,我们分兵行动吧。一部分北上,另一部分南下。”
所有人同时屏住呼吸:终于有人把这个方案说出来了。从两名最高指挥官开始公然争吵的时候起,人们就预想到了这个结果。从历史角度来看,军队内部矛盾的解决方式大多是分裂或血洗,很少能和平解决。
欧根先是愣了愣,然后一掌拍在军用地图上。“不行。我们一共才三万人,分兵是自寻死路。更何况,我们剩下的补给量根本就不够两只军队分别行动。半个月前我们打掉了百分之七十储备,剩下的根本不够同时攻击两座城市。”
卢瑟也站起身来,走到地图旁。“那你们不攻击城市不就行了吗?富饶的索玛公国和南柯曼平原上有那么多不设防的乡村,一只少数而精锐的军队完全可以在里面生存下去,建立不下于攻克伦尼的功勋。把攻城装备留给我们南下支队。”
“原来是个游击战迷,您独立战争史看多了吧?”听到这个提议,欧根不怒反笑。“说的真轻巧。你知道一支长期游击的部队需要多少个基数的装备吗?我如果要执行你所说的战略,必须要从共和国师里面挑走最精锐的一万人,还要带走所有的粮草、战马、轻装备和魔法物品。你们剩下的就只有粮草和攻城武器了……你们要用这点东西救援肯格勒,挑战那里的帝国第二军?!除非有神亲自担保的祝福合同才行!”
卢瑟突然鼓起掌来,响亮的掌声回荡在房间里。这个诡异的行动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那么,成交。你拿走你要的东西,剩下都留给我就行。我以执主教之名发誓。”
“你只要两万人外加他们的粮草和攻城装备,去对付第二军?你确认?这是送死,我事先声明。不会有人愿意跟着你们南下的。”
“那就是我所要的全部。我有神亲自担保的祝福合同。”卢瑟转过身,面对着所有的参谋宣称着,“你们可以自愿加入北支队或南支队。是要北上争夺功劳呢,还是南下保卫家乡呢?这都取决于你们自己。我明天在出发的队伍里面等着你们……”
“喂,别拿出政客那一套来骗我的军官们!”欧根打断了卢瑟的演讲,“我总觉得好像上了你的当,上校……那么所有人今天内做出决定,北支队、南支队或留守,散会!”
“但这摊牌未免太快了些。竟然想分兵,你们在想什么啊?这违背了一切战略准则啊。”耐门低声自言自语着,音量刚好能让身边的安妮听到。
安妮轻哼一声:“跟我来吧,到僻静地方再解释。”
斯蒂尔堡是一座能容纳十万人的要塞,就算整个斯蒂尔堡军都在忙着准备出征,也有许多小巷没有什么人烟。安妮和耐门循着没人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哪里比较可能僻静一些呢?酒馆是不行的,现在肯定全是人。”安妮踢着路上的小石头说道。
“教堂吧,现在应该没人。”耐门犹豫着该从那里开始提问,“终于到最后一天了。牺牲了那么多人,我们才夺取这里,现在又要离开。明天要塞就会变得很空荡吧。”
安妮一弹指,在灰墙上投影出一张要塞地图,找到最近的教堂。“留守部队会有两三千人,也不会太空荡。”
“你们真的要放弃斯蒂尔堡,南下救援伦尼吗?”
安妮转过脸来。“我记得你应该看过‘晨露作战’的草案了,索莱顿。”
“是的。那份计划看起来很完美。它本质上就是先把敌人放进来,直到他们的供应线脆弱无比、再也不可能撤退为止,再调集兵力歼灭他们,对吧?”
“虽然简略,但你概括得没错。”安妮点了点头,“起码洛佩斯上将跟我们是这么说的,他的军队现在应该正在准备进攻。我们必须配合他的攻势。”
耐门犹豫了一下,终于把困扰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问题是,我们的军队是分散的,对手的却是集中的。皇帝可以就地筹措相当数量的补给,而我们却要先集中兵力才能与之抗衡。如果皇帝选择在我们和洛佩斯上将汇合以前展开攻击,我们很可能会撞在他的矛尖上。既然连我都能想到,皇帝的将军没道理想不到。与其勉强向南,不如向北打垮已经只剩下空架子的帝国第四军,进入帝国腹地削弱他们的战争潜力。我……赞同欧根将军的想法,向北进攻也一样是配合。”
“听上去挺有道理的。”安妮笑了起来,“其实我也赞同你的想法。如果论风险,肯定是北支队安全一些。”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的判断……”耐门顿了顿,又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我觉得和你谈这个问题可能会比较合适。”
“其实你是觉得和卢瑟谈这个问题太唐突了吧?”安妮的反诘只指问题核心,耐门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还没他想出辩解的话,安妮已经停住了脚步。“到了,进去再谈吧。”
耐门尾随着她走进教堂,在最靠前的长椅上坐下。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忙着了结自己的工作,不会有人来教堂;牧师们也都被编进出发队伍里了。安妮掏出一本薄薄的地图,摊开在布道台上。“看看这个。”
地图上各种颜色的线交叉着,令人眼花缭乱。他很快就辨认出这是一份推演记录:每个代表部队调动的箭头附近都能找到时间和潦草的批注。批注上有两种字体,秀气的蓝色斜体和黑色的粗犷字体。黑字的主人在调动帝**,他在肯格勒附近找到了八个反击的机会,蓝字则通过各种各样的努力试图化解这些威胁。他猜出了这两种笔迹的主人。
“他们两个推演过?那为什么还会决裂……?”
“他们无法说服对方。”
“说真的,这份推演记录说明去肯格勒比进入帝国领土更危险吧?我不相信卢瑟和你是会去自寻死路的人。”
“怎么会呢?你看,帝国就像一条长蛇一样洒在我们的土地上,肯格勒明显是蛇的要害。”安妮的眼神退缩了,躲开了他的目光。
“蛇的要害恰恰是被保护的最严密的位置,帝**绝对不会容许肯格勒第三次陷落。就连我都能看出来,那座城市受到的压力太大了。一旦丢掉了肯格勒,包围伦尼的六万大军根本不可能得到补给。靠两万缺乏补给的部队绝不可能夺取那座城市。”
“但如果这样呢?”安妮的手捂住了肯格勒以西的所有帝**。
耐门微微吃了一惊,犹豫了:“这也能做到?”
“有希望……抱歉,这是我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所以不能说得更多了。”
“如果真能做到,敌人的补给线一定会被切断。但我们真能做到吗?就算做到了,皇帝会没有应对之策吗?我不相信他会让自己宝贵的魔法战力去造粮、造水、造炮弹……呃,抱歉,等一下。”
一个有点荒谬的念头突然闪进了他的脑海。“我想到一件事情。皇帝会不会用海军来提供补给以便继续作战?你知道,在英特雷和意美亚沿岸一定能找到愿意给皇帝提供补给的地方。”
安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海军?那个只敢在陆心海里面耀武扬威的帝国海军?他们连自己的旗帜都不敢挂出来,全都挂着精灵旗帜试图逃避我们舰队的猎杀。这不太可能吧,索莱顿?”
“我对海军不太清楚。”耐门脸上发烫,“但如果他们挂精灵旗帜是为了到某个地方汇合呢?他们把船派出来,总是有目的的吧。”
安妮敛起了笑容,饶有兴味地考虑着这个可能性。“嗯,这听上去很有道理。我知道有个很熟悉精灵海军的人正在监视南方海域所有的大小舰队。或许我该把这种可能性告诉他,让他留意一下,这样大红舰队也就有了反应时间。”
她掏出记事本,撕下一张纸在上面记下这件事情。用写着咒语的黄色丝带系好后,她用自己的玺戒封了印。接着,她的魔法唤出一只可爱的风妖精,让它带着这封便笺去找能将其传送走的人。完成这一切后,安妮眨了眨眼,拍了拍耐门的肩膀。
“你看,我说过你可能会完善我们的计划吧?”她的食指在耐门眼前晃了晃,“我想你应该得到些奖品,但我没法给你表彰或者荣誉。只要是我或者后勤部能提供的都行。有什么想要的吗,索莱顿?”
“奖品”这个词让耐门吞了吞口水。他可以要什么?她会给出什么?一个吻?或者一件贵重的礼物?他想了想,挑了一个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想知道卢瑟阁下真正的意图。否则,我还是决定去北支队,那样安全一些。”
安妮的呼吸停住了。“你怎么猜到的……不,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回去可以查看魔法作战手册,攻击篇第十二章。换一个吧。”
“换一个啊……你身上有酒吧?我知道今天你应该有。”耐门苦笑着。
“……开拔酒啊。”安妮解开红色夏装的纽扣,在内袋里的魔法标记中翻找着。耐门不小心瞥到她的内衣,慌忙转开了目光。
“是黑色的,有着用手工缝制的蕾丝花边……”他在心里想着。
“啊,在这里。拿回去偷偷喝,这配给应该是明天才发的。”安妮翻出五瓶红酒,放在神圣的布道台上,转身欲走。不知为何,耐门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腕。
“抱歉,陪我喝几杯吧,安妮。就当作饯别吧,我会去北支队。”
“这样啊。你要北上吗?”安妮愣住了,默然拿起了酒瓶。
这次神奇出现的是酒具,它们原本是镶嵌在她袖口上的一枚银扣子。她是个天生的后勤专家,谁也猜不透她身上究竟带了多少神秘的东西。
“其实我更喜欢啤酒,但红酒也不错。不知为什么,开拔日的所有额外配给酒都是红酒。”
“你没听说过吗?”耐门低下头,凝视着杯中的深红色酒浆。银色的高脚杯比想象中要更大更深,他看到自己的倒影投在黑红色的酒面上。“开拔日的红酒,代表的是血。士兵们相信,喝很多红酒可以增加他们的血量,让他们能够带着伤口继续战斗,支持到牧师们跟上来。这是我在佛提堡管后勤的时候听说的,那次我们喝掉了那里十年的储备。”
“这有些迷信吧?再好的酒也不可能变成血。”
耐门用自己银杯的边缘轻轻碰了一下她手中的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酒只是葡萄汁,不是任何人的血。”
“每个人都知道,却谁也不说破的事情很多很多。”安妮喃喃自语着,同样将手中的酒浆饮光。“每个人都知道,那个计划漏洞很多。每个人都知道,每个箭头都代表着惨重的牺牲和恐怖的战斗。每个人都知道,不能指望一个计划不出现任何错误。”
“你没有醉吧?”耐门有点担心地问。
“怎么可能。这种浓度的红酒,不蒸馏就想灌醉我?再等两百年吧。”安妮挑衅似地把两人的杯子全都斟满,“话说回来,漏洞很多的计划也比什么都不做强。无论你做了什么,世界都可能因此而改变;但什么也不做,就什么也不会改变。”
“这句话确实不错,但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你的年纪说这种话未免太没说服力了吧。”耐门又喝了一杯后反驳道,“有时候你的口吻和我的老师克拉德;洛佩斯很像……但那可是个在东方流浪了十多年的大叔啊。”
“你说谁像大叔?”安妮的脸上微微泛起潮红色,嗔怒道。她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轻轻旋转把玩着银杯,脸上挂着有些尴尬的微笑,岔开了话题。“无论如何,我觉得我们能赢。”
年轻的中尉失落地叹了口气。“但要多久?在我们面前,不知道还有多少场苦战呢。说实话,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怀念半年前的和平生活。或许在不久以后,我也会怀念在斯蒂尔堡的这段和平生活。”
“真的吗?可无论是在肯格勒,还是在斯蒂尔堡,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从没看你退缩过。用正面的词汇描述就是你勇敢、负责任,用负面的词汇描述则是鲁莽、贪功、自信过剩。你只是喜欢‘怀念和平生活’这件事情本身而已吧?你就从没想过你可能会死掉?如果不是我和布鲁托在,上次在肯格勒你已经死了。”
安妮嘴上在嘲讽,但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丝的敬佩,只是耐门没听出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一块勋章的胸前,摇着头苦笑道:“我只是觉得我不会那么简单地死去的,倒是你……我知道你魔法水准不错,但事情不会总像上次那么走运。我从来都没走过运……我知道,所以这次我不会跟你们去南方了。”
“谢谢你的担忧。”金发少女舔了舔嘴唇,拿起酒瓶。第一瓶早就已经见底了,她一弹指,第二瓶酒的软木塞自行飞上天空,撞在教堂中摆设的神像上。“不过,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个高段法师,我能判断出自己能应付何种场合。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刚才好像有谁说我自信过剩来着?高段法师?”耐门的嘴角嘲讽地扬了扬。酒精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释放出了他的真实感受,他现在不再顾忌什么了。“死从来就不在任何人的选项里。那是一种命运,就像自然灾害一样无法避免,我们只能降低它的几率。”
安妮眉头一蹩,正想将斗嘴继续下去,却不小心留意到了耐门的眼神。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嘲讽的笑意,而是厚厚的漠然。那是平日在训练、玩笑和狂欢下压抑着的漠然,真正的老兵投入战斗前的那种漠然,对自己和对敌人生命的漠然。这眼神压得她喘不过气。
“在过去的半年里,我已经目睹了太多丑恶的死亡,没有一个人是自愿的……还记得肯格勒之战的那个晚上吗?那天晚上你告诉我,你的目标是让还活着的人们过得更好。”
“当然。”金发少女揉了揉眼睛,“我不会忘记他们的。这是我的债务。”
“也是我的。我没能力许诺让活着的人过得更好,因为就算我自己的未来也很不明朗。但我可以和还活着的人并肩作战。”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找到的答案,“我会竭尽全力,让你和更多的人看到最终胜利的来临。如果死神真的要来迎接我,我会笑着接待它,如此而已。”
“笑着接待他么……”安妮明显已经有些醉眼朦胧了,“你笑起来以后……可能……可能……”
“英俊一些?”在酒精的作用下,耐门也风趣了一些。
“……可能运气会好一点。”
安妮抓起刚刚开封的第二瓶酒,默默地站起身来。透过教堂顶部的彩色玻璃窗的阳光本是五彩缤纷的,透过酒瓶后全都变成了暖暖的深红色。她盯着酒瓶看了半晌,突然毫不犹豫地将瓶口倒了过来。上好的葡萄酒流泻出来,浇了耐门一身。
“真是好大的野心呢。笑着迎接死神?别开玩笑了。”
“喂,干什么啊?!”吃了一惊的耐门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盯着安妮。
金发少女摇晃着,一字一句地说着:“不要轻易谈死亡,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能……不,我们一定会赢。如果活不到那一天,不就太亏了吗?!活到胜利到来的时候吧,索莱顿……答应我。就算要忍受屈辱,你也要活下来。”
就算是迟钝如索莱顿,也听出了这段话中的好感。
“你喝太多了吧,安妮?”
他站起身,抓住她的肩膀和手腕,夺过酒瓶。他和她的身高几乎一样,面对面的时候,两人的眼睛和嘴唇都不可避免地极为靠近。她的腕力远比他想象中大,但她并没有用力抵抗。本能的冲动涌上他的心头,少年吻了下去。
正当他的嘴唇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时,锈蚀的门轴突然吱呀作响。他和她同时移开目光,向后跳开一步,慌张地望向门口。
“看起来有些人在部队出发以前很不安分呢。你们两个是在约会吗?”
南支队司令官布鲁托;卢瑟临时上校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教堂的门口。耐门急忙起立敬礼,安妮则摇摇晃晃地跌回长椅上,微微有些不忿地向自己的“哥哥”招了招手。布鲁托皱了皱眉头,快步走过来,望着布道台上的酒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们居然喝了三整瓶?你们是酒桶吗?你们知道明天就要出发了吗?你们两个……”
上校正抱怨着,安妮幽灵似地摸近他身边。她猛地捏住邦妮的脸颊,手中的酒杯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凑近了她妹妹的嘴边,并灌了下去。“别这么说么。这是最后一天了,这不是自由军的传统吗?”
“咳咳……安妮,你!”被呛到的布鲁托推开酒杯,但他身上的自动反击魔法已经被启动了。他瘦小的身体周围展开了一圈白光,这强大的力量将安妮和耐门都推开几步,布道台和最靠前一排的椅子也被这力量压垮。酒瓶全都飞了起来,撞在彩色玻璃上,一起噼里啪啦摔得粉碎,安妮脸上的笑容也随着那破裂的酒瓶凝固了。
“那可都是四七年份的红酒啊。酒窖深处一共就这么五瓶而已啊!你要怎么赔我啊,布鲁托!”
金发少女的身上发出罕有的气势,纤掌重重地拍在布道台上,那布道台应声出现了裂纹。耐门理智中没有被酒精麻痹的部分立刻更新了之前对她腕力的推测值——就算是个兽人,也未必能一击打裂这张起码有二十年历史的布道台吧。这个世界上能用武力压倒她的男性恐怕屈指可数——他突然觉得有些后怕。很明显,卢瑟也是这样想的,他的气势一下就馁了。
“如果是那么珍贵的酒,就别拿出来都摆在一起……算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与其一个人喝闷酒,不如陪着我们一起喝一杯吧?”在安妮眨着眼说出这句很耳熟的台词时,耐门的嘴角不争气地上扬了。他知道卢瑟上校已经没有抵抗余地了。
于是这个小小的饮酒会扩大了。安妮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又掏出了十瓶四九年份的红酒。
诡异的是,随着这些酒的消失,教堂里的人也逐渐开始增多了。来找卢瑟处理公务的安全官的触角最长,但参谋部和后勤部的其他人情报之灵敏也不亚于他们。安全官得到了消息,嚼着树胶的欧根将军的到来便也顺理成章。更多人的前来,有些要归于本能,比如他的爱国副官;而有些……有些他也说不清楚,比如躺在长椅上睡觉的管风琴演奏家,耐门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
当耐门最终反应过来准备数人头时,小小的教堂已经塞得比祈祷时还要满。酒瓶扔得满地,他不知道安妮的酒类库存究竟有没有被大家榨干。
他甚至都忘记自己是怎么挣扎回宿舍的了。
宿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忍着头痛的耐门坐起身来,突然发现床头上摆着那本《魔法作战手册》。他想起安妮的那句话,翻开那本书。
“攻击篇,第十二章……猎龙作战守则?原来……”
他突然明白过来,挣扎着跑出门去,奔向部队的集合点。他找到这支部队的后勤官,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你们都还能这么精神抖擞?”
“索莱顿?你应该在北支队啊。”
“不,我改变主意了。相比于容易取得的小功劳,我还是想要大的……”他压低了声音,“算我一份。”
安妮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会来的。”
“不过我还有些问题……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马车?”
按照协议,补给马车都属于北支队,他们zhan有所有补给品的八成……应该是这样的。身为作战参谋的耐门对每天安妮给他的补给品报告了若指掌,他知道魔法物品和弹药紧缺到什么地步。但在他眼前的是什么?
那足有几千辆,不,上万辆的马车,堆积如山的粮食、武器、粒状火yao……还有一面金色的旗帜,上面的图案是一枚黑底蓝宝石纹章。那些跟在军队背后的商人、手工艺人、流浪汉、雇佣兵、卖春女,大大小小的马车都挂上了那面旗帜,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补给和装备。这支辎重队的规模比斯蒂尔堡军本来的那支还要大。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想说,现在的斯蒂尔堡军可以同时打赢两场局部战争,真的。”安妮凑近他耳朵轻声说道,“好心的民间资产家卖掉公司以后捐赠的。”
耐门也压低了声音:“难道是……蕾莎;赫尔蒙特女士?!”
“嗯,我们卖掉了纯金和半个蓝钻来筹措资金。”安妮用很轻松的口气耳语着,“补给还真是有点贵呢。”
“你们啊……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用私人财产补贴军需?”
“因为现在我坚信这个国家有保护的价值。我坚信胜利的废墟比痛苦的和平要好。”安妮轻轻吻了他的耳垂一下,“这是回礼。顺便说一句,昨天你吻到我鼻梁上了。”
她麻利地转过身,跳上马车,高喊道:“补给完毕!开拔!”
士兵们歌唱起来。他们的嘹亮歌声在队列中重复着,重复着。
“自由的军队开赴战场,保卫我们生长的家乡,眼前的道路指向远方,脚下的大地隆隆震响……”
“算了,头好痛。”耐门红着脸,摇摇晃晃地走去找自己的马。
乌合之众的军队开赴战场,遍布荆棘的道路指向南方,绵延消失在视野尽头,通向肯格勒以及他的家乡。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当肯格勒受到威胁时,帝国最伟大的那些人物都不得不前来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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