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众瞩目。
气氛起来了。
源源不断有百姓赶来,赶来后就冲谢蛤蟆下跪,乡路很快被堵住,王七麟放眼看去,看到一堆的后脑勺。
其中有一个后脑勺又小又黑,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八喵。
八喵混在人群里,也给傻乎乎的跪下了。
王七麟上去将给拎出来,指着谢蛤蟆道:“你看他们跪的是谁?你跟着他们学啥呀?”
八喵挣扎:放开我,我还能跪!
谢蛤蟆傲立,一阵阵的风掠过,他那宽广的大袖不断飞舞、花白的胡须不断摇摆,从发丝到芒鞋,尽是仙风道骨的派头,举手投足之间更有羽衣蹁跹的味道。
招魂结束,开始唤魄。
“仙佑锁柱,尸狗归位!”
第四个黄纸小人迅速的烧了。
接着是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一切进展顺利。
直到最后一个黄纸小人。
随着谢蛤蟆一声‘仙佑锁柱,非毒归位’,第十个黄纸小人却静静的躺在碗里,怎么着也没站起来燃烧。
谢蛤蟆往左右看了看,又是一声厉喝:“仙佑锁柱,非毒归位!”
听到这话,王七麟莫名的感觉心里一凉,不对劲了,老道士这声音和刚才不一样。
从开始喊魂唤魄开始,谢蛤蟆的声音都是高亢激昂洞金裂石,可是喊到这一句声音虽然依旧拔的很高,却是没有了之前那种能洞穿三山五岳的味道。
徐大也听出问题,问道:“道爷是不是嗓子哑了?快快快,拿一壶水给道爷润润嗓子。”
沉一笑道:“阿弥陀佛,喷僧去给他找一壶刚烧开的。”
王七麟正要呵斥两人不要胡扯,这时候干巴瘦的孩童忽然睁开眼睛,他迷茫的看看周围,很利索的爬起来问老刘头道:“爷爷,你咋个哭成这样?”
正心焦看向谢蛤蟆的老刘头猛的呆住了,他缓缓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一把将他搂到怀里,老泪纵横。
锁柱不知道怎么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又是烧香又是上供,不过看爷爷哭,他就懂事的用小手给爷爷擦眼。
王七麟依旧在盯着海碗,剩下那个小人也依旧静静的躺在碗里,一点没烧。
逐渐的,其他小人燃烧产生的纸屑变成了碳沫,把这小人盖了起来。
乡亲们都在庆祝锁柱被救回来,没人注意剩下这个没烧的小人,就算有人注意也没上心,锁柱已经完完好好的救回来了,他们根本不懂剩下小人没烧是怎么回事。
他们试探的让锁柱说说话走走路,看见他有影子、脸上有红光后,这些人是真服了,对着谢蛤蟆行跪拜大礼。
谢蛤蟆凝神看向锁柱,王七麟走上去问道:“最后一魄喊不回来了?”
“或许是天意。”谢蛤蟆叹了口气。
“不过未必是坏事,”他又补充,“这个孩子的命格非同一般,被大妖收走一魄,未必是坏事!”
有人要去看锁柱,他摇摇头让王七麟抽出妖刀交给锁柱,让他拿着妖刀走一走。
锁柱是个孩子,魂魄本来就不牢固,加上现在刚刚被喊回魂,三魂六魄更是摇摇欲坠,回魂的时候要是没把魂魄定住定稳,那以后这孩子还是容易被鬼怪勾搭了魂去。
妖刀本就煞气惊人,又随王七麟四方征战,斩杀不知道多少妖魔鬼怪,锁柱现在拿到它可以压住魂魄,也可以震慑妖邪。
剩下那个小人没烧,谢蛤蟆也没有扔掉,他把小人折起来用红布连同那两撮金根白尖的毛包了挂在锁柱的脖子上。
这个小人代表的是非毒一魄,非毒主散邪气淤积,没了这个魄,生命智慧不会受影响,但以后一旦在邪气凝聚的地方待的久了就容易生病,而且还容易生大病。
围在四周的老百姓不关心这点,他们围上来冲谢蛤蟆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各种哀求:
“老神仙请救命,我家小子早年走夜路被鬼勾了魂,请老神仙去给看看。”
“老神仙救我二水合乡呀,这乡里旱了好几年,去年冬天据说好些地方大雪,有些地方都雪灾了,可我们这里只飘了一层霜呀。”
“对对对,求老神仙去找龙王爷问问,是不是他老人家在下雨的时候,忘掉了我们这里?”
“老神仙给我看看姻缘,我媳妇在哪里呀?怎么我老找不到媳妇。”
谢蛤蟆摆摆手说道:“诸位莫要着急,都站起来说话,都把腰板挺直了。无量天尊,大家伙现在把路给堵住了,这不好,咱们先回去,回去慢慢说话。”
王七麟倒是关心锁柱的魂魄怎么会丢掉,这可是三魂七魄全没了,一般来说碰到妖魔鬼怪不会如此做,它们要么抢走一个魂魄要么直接害死人,很少会是只抢走三魂七魄。
老刘头领他们回家,慌忙去邻家借了茶杯给他们泡茶。
茶杯里头不见茶叶,只有几条草根,水壶里倒出来的水有些浑浊,王七麟笑了笑端起来小口抿着喝。
谢蛤蟆被乡民们给带出去了,他们缠上了这位活神仙,动不动就跪下磕头,老道士没辙只好去帮他们解决问题。
老刘头搂住锁柱,然后锁柱开始讲他怎么会丢了魂魄。
如路上领他们到来的那汉子所说,锁柱是个勤快孩子,今天凌晨天没亮他就挎着小簸箕出去捡牛粪柴火什么的。
可是天太黑,什么看不清,他就有些沮丧。结果正在他打算回去的时候,忽然看见一队车马从大路上走来。
“这一队车马可气派着呢,光是高头大马就有二十多匹,此外还有驮货拉车的骡子老牛几十匹,箱子袋子驮的满满的,好像搬家一样。”
锁柱忍不住惊叹起来。
老刘头却脸色难看。
锁柱接着说道:“而且你们没看见,车队里头每一辆车上都挂着气死风灯,照的路面亮堂堂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挂这么些灯的人家,就好像他们灯里烧的不是灯油……”
这个气派场景先是震撼到了他,然后又让他大为惊喜。
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人小胆气大,压根没去想天还没有亮呢这是从哪来了一支车队,光想这么多的牛马能拉多少粪、自己又能捡多少粪,于是他就美滋滋的跟上了车队。
后来天要亮了,天上出现一层雾气,这雾气慢慢往下降,路面便被浓密的大雾罩住了。
车队渐渐看不清楚,锁柱只能勉强看清车上挂的那些气死风灯在雾里闪烁着绿幽幽的光。
尽管他胆子不小,可这时候也有点害怕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光看到前面模模糊糊有绿色的灯光在晃悠,慌张之下他就想回去。
可又有一件让他欣喜若狂的事发生了,车队消失在雾气中后他看见前面路上趴着一个浑身濡湿的小牛犊,好像是哪里的母牛走到这里下崽了。
车队里有牛,他猜测是不是车队里丢的牛崽,于是便喊了起来。
但是没有回音。
一头牛崽子对他们这样的家庭帮助有多大,锁柱很清楚。
可老刘头平日里对他教导有方,他没想也不敢去占人家牛犊这么大的便宜,于是就守着牛犊在路边等,想着要是前头车队的人发现不对劲回来找牛犊再给人家。
然后他等了不知道多久,没人回来,倒是天上传来打雷一样的喊声喊他回家。
他听出是爷爷的声音,可他想要往回走,却发现找不到路,周围白茫茫都是大雾哪有路?
这时候爷爷的喊声一下子停了,然后有个穿着黄衣服的小孩儿就嘻嘻笑着从雾里跑了出来,拉着他的手说锁柱你怎么还不赶紧回家,边说边把他拉着小牛犊的手给掰开,将他拉走了。
“我走着走着就感觉好累好困,不想走只想睡觉,结果来的黄衣裳小孩多了,一起拉着我走,最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迷糊了,就是突然睁开眼睛看见了爷爷。”
稚童说到这里把所有的话都给说清楚了。
王七麟忍不住摸了摸他脑瓜,对老刘头道:“这孩子多大了?”
老刘头说道:“刚过的年,他刚六岁。”
王七麟轻叹道:“六岁的娃这么懂事、有这么强的逻辑,简直是天才。”
锁柱不贪心救了自己一命,幸好他只是待在原地看守那‘牛犊’,而没有在捡到后便据为己有并妄图将它给带回家中藏起来。
他若是没猜错,那‘牛犊’是妖怪设下的迷魂饵,谁咬中饵后想把饵带回家,一旦动弹就会被迷失魂魄,自动去投入妖怪手中。
反而锁柱站在原地没动,等于是魂魄离体却没有被妖怪给收走,所以谢蛤蟆给他喊魂唤魄的时候轻松成功。
这就是天作孽犹可活,这也是天不救人人自救。
老刘头听到他夸自己的娃娃顿时咧嘴笑,皱皱巴巴的老核桃脸上几乎冒出油光,他骄傲的说道:“大侠,我家这娃哪是啥天才?就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年,他确实懂事的早。”
听着他们的话,锁柱脸上又露出犹豫的表情。
欲言又止。
王七麟正要问话,一个穿着老旧玄衣的汉子急匆匆走来,问道:“刘叔,我听说咱乡里来了神仙?怎么回事?别让人给骗了!”
这是本地听天监的小印来了。
老刘头跟他很熟,骂他一句别乱说,然后给王七麟道歉:“我这个侄子心直口快,他在听天监当差,见过许多坏事,所以防人之心很重,诸位大侠莫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王七麟莞尔一笑,掏出王之郡给他的铜尉印递给大汉。
大汉随意拿过铜尉印,打眼一看眼睛立马瞪大了。
这一个细节就让王七麟看出来,他没有见过世面,起码没有见过铜尉印。
大汉也不识字,看到赤铜印后便跪下了:“卑职二水合乡小印乔志年拜见铜尉大人!”
王七麟扶起他道:“不必多礼,乔大人请起。”
乔志年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又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道大人是什么名讳?请恕卑职眼拙,未能认出大人身份。”
王七麟道:“我不在你们陇东陇西一带当差,你认不出我来也正常,我叫王七麟……”
乔志年直接呆住了:“天下第一小印的王七麟大人?”
王七麟失笑道:“什么天下第一小印?这是什么称呼?”
乔志年跟见到偶像一样握住他的手腕叫道:“王大人可是在听天监所有小印的榜样,一年之内从小印一路做到铜尉,这简直是脚踏青云!”
徐大咧嘴笑:“是从游星开始做起!”
王七麟摆摆手,没必要装逼。
他感兴趣的看向老刘头,老爷子在知道他的身份后忽然缄默不语,并下意识将孙子挪到身前。
这是一个戒备的姿势。
王七麟隐约知道自己找人找对了,但他没有直接跟老刘头交谈,而是由锁柱做缺口:“小柱子,你刚才有什么话要与我和爷爷说,对不对?你想说什么?”
锁柱嗫嚅道:“没、没啥,可能是我看错了。就是、就是我被一群黄衣裳的小孩拉着走,还有一个黄衣裳小孩跟着我们,可是他一直在哭,一直在我后头哭……”
老刘头显然知道这些所谓的黄衣裳小孩是怎么回事,听到这里他嘴唇哆嗦起来。
他想到了碗里最后没有燃烧的那黄纸小人。
王七麟更知道那哭啼小孩的身份,那其实就可以说是锁柱的非毒之魄。
老刘头也猜到这点,他搂住孙子颤颤巍巍的要冲王七麟跪下,王七麟扶住了他对左右说道:“我有事要问一下刘老爷子,你们其他人都出去。”
徐大把锁柱也带走了,他用一包香喷喷的油渣轻易获取了干巴孩童的友谊。
屋门关闭,阳光被挡住,小土屋里头变得昏昏沉沉。
一道阴影落在老刘头身上,让苍老悲苦的他看上去恍若一座破败的泥塑像。
年代久远,饱受风吹雨淋的泥塑像。
王七麟问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老刘头缓缓的说道:“老头子出身卑贱,在家乡的时候卑贱,回到家乡后也是卑贱,就像一根烂了半截的麦秸秆一样,人见了恨不得一脚踢开,怎么会有人关心呢?”
“所以,大人要问的事,显然与老头子不在家乡时候的经历相关。”
王七麟道:“不错,我要问你关于倒悬军的事!”
老刘头抿着嘴低下了头。
屋子里一时静默。
外面突然响起锁柱的欢笑声,不知道徐大怎么逗他,他在笑个不停。
老刘头叹了口气道:“老头子离开军中回到家乡,绝口不提军中往事,这辈子都不想再提。”
“但大人是我孙子的救命恩人,大人有所问,老头子若是不回答,那说不过去。”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直视向王七麟,说道:“可是请恕老头子白眼狼,你们今天来了老头子这孙子也出事了,又恰好被大人的手下道长给救了,这未免太巧了吧?”
一听这话王七麟郁闷了。
确实是太巧了。
这不怪人家怀疑,老刘头前前后后在乡里几十年没发生诡事,偏偏他要来问事之前碰到了这种事,难免让人不会多想。
王七麟无可奈何,只能坦诚的说道:“你这怀疑于情于理都说的通,但此事与我等无关,你可以去打听我们是昨天才来到你们县城,锁柱出事时候我们还没有出县城。”
“而且,我王七麟一辈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从未做过亏心之事!”
这一句话他说的坦荡荡。
老刘头轻叹了口气,道:“大人莫要恼火,老头子相信你。你是铜尉,手下人又有百般本领,要从老头子嘴里问几句话,哪用得着动这么多脑筋?”
“老头子刚才那么说,无非是想找个让自己能不做回答的借口罢了。”
他伸手搓了搓脸,又说道:“倒悬军,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其实大人若是不说这回子事,老头子有时候都忘记了也曾经挺直腰杆像真汉子一样硬气的活过一些年岁。”
“倒悬军,倒悬军啊。”老刘头说着说着凄苦的笑了起来,“可是如今哪有倒悬军?”
王七麟道:“倒悬军一直都在,你活着,倒悬军在你心里,我活着,倒悬军在我心里。若是将倒悬军的名声传扬出去,那只要有一个知道这支铁军的人活着,那倒悬军的名号就不会被埋没!”
老刘头并没有被他一番话打动,他苦笑道:“大人有许多事不清楚,所以才敢这么说。”
王七麟道:“那你就给我说清楚。”
老刘头问道:“可是大人你问倒悬军做什么?朝廷不提倒悬军已经二十载,你为何突然过问这支行伍?”
王七麟说道:“倒悬军两千精锐冤屈的死在上原府,他们已经化作英魂,我见过他们,并且立下大宏愿一定要还他们以公道,绝不会让他们死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老刘头吃惊的看向他。
王七麟郑重的点头道:“不错,倒悬军为民为国血战四方,最终却落得含冤而死,我要还他们以公道!”
老刘头的身躯轻轻的颤栗起来,忽然问道:“你是为谁在查倒悬军的事?为朝廷、为圣上?为听天监、为倒悬军、为黄大将军、为……为谁?”
王七麟说道:“不,我是为公道查!”
老刘头猛的笑了一声,一个劲的苦笑:“王大人,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王七麟不悦道:“什么意思?”
老刘头一下子跪下了,朝着他重重的磕头。
王七麟感觉莫名其妙,赶紧扶起他道:“你不必行如此大礼,我给倒悬军寻回清白是理所当然,你若是感谢我就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而不必向我行礼。”
老刘头道:“王大人,老头子给您磕头是感谢您救了锁柱、救了我这条老命。我这条老命不值钱,可锁柱是个孩子,他还没有见过世面,他不该就这么没了。”
“老头子给您磕头也是感谢世上还有您这样的好官,但唯独不是为了倒悬军!”
“王大人,倒悬军的事你别查了,老头子不敢瞒着您这样的大恩人,我确实知道一些事,可是这些事比我和锁柱的命都要紧!我不能说呀,我现在撞死也不能说,这是、这是……”
他抬头深深的凝视了王七麟一眼:“这是圣旨!”
王七麟道:“圣旨又如何?倒悬军两千英魂死的冤枉,我无论如何都要查出真相,任何阻力都挡不住我!”
“你是个好汉子,顶天立地的好汉子!”老刘头急忙打断他的话,“王大人你敢说出这句话来,老头子就敬佩您!但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管!”
他咬咬牙握紧剩下的一只手,最终下了决定:“王大人,倒悬军的两千将士死得其所!”
这话还真是够有爆炸性的!
王七麟惊讶的看向他问道:“你知道死得其所是什么意思吗?”
老刘头说道:“他们是求仁得仁!王大人,你是我大恩人,我有些事宁死不能说,有些事我可以告诉你。”
“倒悬军本有八千人,两千人那么少怎么能称得上是‘军’?可是如你所知,死在上原府的却是两千人,那剩下六千人哪里去了?”
“王大人,这件事事关重大,您万万不要再查了,不过您有生之年一定会知道答案。”
“实际上用不了那么久,”他算计了一下又说道:“快了,真相快要揭晓了,王大人您最多再等上两三年,一定能知道真相!”
王七麟记下了他这些话,又重复问道:“你说倒悬军两千将士,死得其所?”
老刘头重重的点头:“他们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