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勇脸色稍稍变得僵硬了一点。
他看着岑崤,心里却在琢磨岑崤所说事情真实性。
他在九区有人脉,可以及时知道调查队动态,但岑崤实在是极少跟九区其他部门合作,以至于他每次了解到都是杜溟立行动。
他自然而然认为岑崤工作能力比杜溟立差,九区其他辅助资源都被杜溟立给抢占了。
但现在看来,岑崤要么是在虚张声势等着他露出马脚,要么就是有其他信息渠道,没走九区路子。
何大勇皮笑肉不笑:“生产车间员工刚上班,现在估计在换防护服,要不各位到我办公室先坐坐,喝杯茶,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耿安看了岑崤一眼。
何大勇这话说得挺有道理,他们都到这儿了,确实不急一时半刻,而且据他仅存一点本科记忆,换防护服确实挺费工夫,他们要是现在去,人家还没开始工作,也没办法检查流程。
岑崤静默了一会儿,见黎容没出声发表意见,这才道:“尽快吧,我们也好早点回去交差。”
何大勇随即附和:“当然,大家都希望可以早点消除误解。”
上电梯时候,何大勇客气邀请岑崤一起,两人先进去,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往里走。
黎容走在最后头,低着头,嘴唇轻抿着,安静极了。
何大勇也是在这时候才注意到黎容,当然,首先注意到是外表。
天气太热,于复彦耿安他们都换上了短袖,但黎容还穿着长袖。
他皮肤白,那件蓝色卫衣很称他肤色,显得他那张脸格外精致细腻,何大勇恍惚以为岑崤带了个小明星过来。
越是漂亮精致人,越容易被人忽视其他方面优点,因为容貌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是最有冲击力。
况且和其他人相比,黎容还是较为清瘦,再加上他发烧刚退,脸色还没彻底恢复,显得有些虚弱,怎么看都不像是鬼眼组选□□精英。
最关键是年轻,岑崤团队平均年龄已经够小了,再加上这位,更显得不那么有说服力了。
何大勇随口问道:“这位也是九区工作人员?”
黎容听何大勇问起自己,这才抬起眼眸看着何大勇,缓缓道:“我不是,我是A大生化系学生,跟岑队长一起过来学习。”
“哦,原来是A大。”何大勇嘴唇抽了抽,忍住嘲弄冲动。
他自己儿子也在A大生化系,还是在排名靠前二班。
他自然知道何长峰和绝大多数同龄人相比已经很优秀了,但是不得不说,生化系大学生,哪怕是A大,对他们这个行业都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罢了。
何长峰现在学那点东西,都不如他一个助理多。
岑崤居然煞有介事找了个A大学生帮忙,看起来还是花瓶中花瓶,这不是胡闹吗?
上次杜溟立来,可是带了个叫李白守A大教授,红娑研究院成员。
结果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通后,这位教授跟讲课似拽了一堆理论知识和大局观,说了跟没说一样,半点能威胁到梅江东西都没发现,挑也是无足轻重小毛病,弄得杜溟立本人也很尴尬。
不过那教授倒不是全没作用,反而帮着他查缺补漏,把那点小毛病小缺点也给补齐了。
黎容见何大勇轻飘飘语气,就知道何大勇不把他当回事。
他抿唇轻笑,默默站在了电梯一角,抵着电梯内壁,无所谓低头看着鞋尖。
岑崤在何大勇跟黎容说话时候,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看黎容靠着电梯内壁,他才不得不伸出手来,轻扶了黎容一把。
“凉。”
黎容下意识听话往前蹭了一点,离开冰凉内壁。
岑崤手掌在他肩胛骨上停了几秒,才收了回去。
何大勇顺着声音看了一眼,也没过多在意,他只觉得岑崤很体贴下属,可惜越是没有能力领导,才越要在其他方面收拢人心。
不过岑崤才十九岁,说他没有能力确实有些过分了,但他确实不该早早踏入九区这潭深水。
何大勇办公室在办公楼顶层,大概有二十多平,虽然他是公司一把手,但却并不铺张奢靡,反而装修很低调。
这又是跟何长峰截然相反地方。
黎容查过何大勇资料,何大勇出身于农村,小时候生活并不富裕,是摸爬滚打过过苦日子,所以哪怕后来有钱了,他也没养成挥金如土习惯。
倒是何长峰,从小就条件优渥,又正在虚荣心最强年纪,最爱华而不实东西。
众人一进屋,秘书很快端了白毫银针进来,办公室里茶香四溢,水雾飘飘。
明明是大热天气,正常人都爱喝点凉饮,谁也不愿意碰热腾腾茶水,即便他们知道何大勇端过来是好茶。
只有黎容一个人接了茶水。
他轻轻吹了吹水雾,然后用唇尖试探着温度,抿了一口。
茶香而不洌,口感绵软醇厚,微微有些回甘。
黎容感叹道:“很好喝。”
何大勇这才再一次看向黎容。
他也接过去一杯,慢条斯理饮了一口:“这是我托朋友带极品银针,确实是难得一见好茶。”
他对那些喝惯了咖啡奶茶年轻人表示遗憾,也是第一次觉得黎容除了外貌出众,还有品味不错优点。
他儿子何长峰,就对他喜欢东西不屑一顾。
耿安问道:“何总,我们什么时候能去车间看看?天太热了,确实没办法心平气和品茶。”
何大勇笑道:“不急不急,也就半个小时。”
黎容举着茶杯,一边品茶一边在何大勇办公室打量。
何大勇装修确低调,办公室里还摆了一个大书柜,里面放满了和医药行业相关书籍。
黎容随意瞥了一眼,居然还看到了黎清立著作。
那是三四年前出版了,内容更像是生化本科专业补充教材,讲都是相对基础东西,但是当时黎清立在学界威望极高,出版社封面制作相对浮夸,反倒成了不少人装点吹嘘好道具。
他目光移到何大勇办公桌后那面墙上。
墙上挂着一副装裱好水墨画,画是山中云雾,琼楼玉宇,笔墨浓淡相宜,画风自然流畅。
画右下角,有经年陈旧提词和印泥。
黎容将喝了半杯白茶放下,先是看了岑崤一眼,然后笑盈盈走上前去,绕过何大勇办公桌,走到那幅画边上。
“何总这幅水墨画是真迹啊。”
岑崤轻皱了下眉。
他不知道黎容为何突然对何大勇收藏感兴趣起来。
黎容说过,黎清立很喜欢收藏水墨古籍,家里也有几个藏品,但顾浓更热爱现代艺术,他夹在中间,每天被两种喜好冲击,反倒对两方都兴趣寥寥。
不然上一世岑崤也不至于找不到办法哄黎容开心,毕竟萧家囤着数不胜数书画古籍,任何对收藏感兴趣人,都很难禁得住诱惑。
何大勇略感诧异:“哦,这位小兄弟还对书画有研究?”
黎容摇摇头,轻喃道:“谈不上有研究,只是我父亲喜欢字画,我从小耳濡目染,多少懂一点鉴赏知识。当然了,就是门外汉也看得出来,这画真很漂亮。”
何大勇端详着黎容背影,缓缓解释道:“这是我在国外拍卖会上买下来,我们老祖宗东西,怎么也不该流落在外。”
现在他才觉得,这位‘花瓶’同学应该出身高知家庭,不是胸无点墨庸人。
至少一眼就能看出来真迹水平,不是随便一个爱画人就能做到。
但从小家境不错,教育不错,和医药行业也没关系。
一个大学生,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这一整个调查队都未免太过草率了。
黎容像是很喜欢这幅画,盯着打量了很久,甚至在何大勇秘书通知车间已经可以参观时,他才依依不舍将目光移开。
何大勇一边带着人下楼,一边笑呵呵问黎容:“小兄弟很喜欢字画啊?”
黎容感叹道:“是啊,很喜欢,可惜是穷学生,只能在博物馆看看,一幅都买不起。”
岑崤微微歪头,眯眼看着黎容。
何大勇点点岑崤:“喔,那你可以求求岑队长,据我所知,萧夫人可是出身国内数一数二收藏世家,家里珍品无数啊。”
黎容垂眸低笑:“那怎么好意思呢,我和岑队长只是同学。”
岑崤挑了挑眉,配合道:“你有这个喜好怎么不跟我说,虽然是我外公家东西,但是我带同学看看还是可以。”
他知道黎容这是故意向何大勇暴露弱点,一个有明显偏好人,反而会让人放心。
可他不知道黎容这么做原因,但现在人多眼杂,他也不便跟黎容沟通。
耿安和于复彦对视了一眼,神情意味深长。
黎容和岑崤真实关系,几乎到了不分彼此地步,但他们却在何大勇面前装客气。
何大勇打哈哈:“哎呀,很多藏品确难得,越是爱人越不舍得。”
他对岑崤和黎容是否关系好没什么兴趣,只是黎容喜爱字画印象,已经留在他脑袋里了。
梅江药业生产车间在办公楼后面,是个装修阔气二层矮楼。
走到车间门口时,黎容突然停下脚步,表情无辜问何大勇:“何总,请问工作人员都正常上班了?所有生产线也正常运作了?”
何大勇看了秘书一眼:“是吧?”
秘书立刻道:“当然,已经正常工作了。”
黎容抬起手,指了指面前大门:“我们现在要进是哪里?”
何大勇笑了:“当然是原合升生产车间,刚才岑队长说时候你没认真听?”
黎容看向岑崤,表情疑惑道:“你说过么?可是我对原合升没什么兴趣啊,既然所有生产线都正常运作了,不如先带我看看清汭吧。”
何大勇:“这……”
黎容要求显然出乎他意料。
岑崤却一反常态好脾气,无奈道:“好吧,你想看哪个就看哪个。”
何大勇:“……”
岑崤居然连问他一句都不问,直接答应了。
说好只是同学关系,怎么能这么纵容?
昨天接到岑崤飞旸市消息,何大勇就让人紧急做了准备。
但一晚上时间毕竟有限,他们准备最好就是原合升生产线,至于清汭,清汭生产线太多,他们根本来不及处处精细,或许会有纰漏留下。
可这时候再找理由推辞就显得心虚了。
他也是才发现,黎容刚刚随口问那个问题其实埋了陷阱,让他和秘书亲口承认,所有生产线都正常运作了,包括清汭。
何大勇隐隐有些慌,被太阳晒着又开始哗哗流汗。
他看了身边秘书一眼,秘书勉强笑了笑:“清汭生产车间有一点远。”
黎容面带微笑:“没关系,何总平时都在办公室坐着,肯定也想多走走。”
岑崤:“那就一会儿再看原合升,先去清汭吧。”
话赶到这里,何大勇硬着头皮也得带着人去看。
其实其他生产线他们也通知整改了,如果只是看看,也不一定发现什么问题。
清汭生产车间比原合升要大得多,毕竟是梅江药业支柱药物,市场上需求量很大,所以生产线也多。
车间负责人显然没料到九区检查队会来看清汭,但他和何大勇对视一眼,很快镇定下来。
负责人带着他们走在车间狭长通透甬道里,透过甬道玻璃,可以看见观察室和操作室中穿着防护服工作人员,以及有条不紊运作流水线机器。
乍一看,车间操作规范,设备完备,流水线成熟,甚至连甬道地面都擦得干干净净,是个让人放心安心地方。
负责人口若悬河:“根据何总要求,我们将药品安全,操作规范放在了车间工作第一位,我们操作员都是穿了三层防护服,每天热出一身汗,真是非常辛苦,可是为了生产环境洁净度,没有办法。”
“这里是工作人员做数据记录地方,小工作间,喏,墙上是我们标语‘NoTipp-Ex’,不许用涂改液意思。因为早些年某些国外仿制药厂,为了通过核检,修改数据,枉顾患者健康,给整个行业造成恶劣影响,所以我们就把这个标语贴在了墙上,提醒我们研究人员尊重数据真实。”
于复彦左看看又看看,明明开着空调室内,他反倒开始出汗。
因为从他角度,看不出清汭生产车间有任何问题。
刚刚黎容突然提出来先看清汭,他还振奋了一下,以为他们出其不意,何大勇一定会留下把柄,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但显然清汭生产线也做过准备了。
于复彦偷偷扯了扯耿安衣服,挤眉弄眼,无声做口型:“你发现什么了吗?”
耿安表情严肃,瞪着眼睛仔仔细细看,还是没能发现什么,他只好摇摇头。
其实生化是个发展面非常广专业,医药只是他们就业方向一种,更何况耿安大学都是混着过,他也不比于复彦强多少。
负责人对着那个标语大吹特吹时候,岑崤看了黎容一眼,示意黎容注意嵌着标语钉子。
钉子周围还带着未脱落浮粉,显然这牌子是不久之前刚挂上去。
黎容微不可见点点头,眼睛半阖,睫毛颤了颤,他唇边挂起一丝讥讽笑,示意岑崤稍安勿躁。
随后黎容向前走了两步,从人群中挤出来,仰起头仔细端详这那块牌子,感叹道:“现在有这种警醒意识企业不多了,既然这样,我能不能欣赏一下贵司数据记录表,操作员应该都有留存吧。”
负责人声音戛然而止,他谨慎盯着黎容,没轻易答应。
何大勇幽幽道:“我们肯定是尽力配合九区工作,不涉及机密数据大部分都上传到电脑上去了,不如一会儿去负责人办公室看看?”
黎容从善如流:“纸质记录才是最原始数据,也更能说明梅江工作严谨吧。”
岑崤反问道:“梅江这么专业企业,不会没有留存纸质数据吧。”
何大勇一笑:“当然不会。”
他并不是害怕,毕竟这些在杜溟立来时候,已经被检查一遍了,那个叫李白守红娑研究院教授,也没看出什么不对。
只是他没料到,这个年轻大学生,跟红娑研究院教授有一样意识。
何大勇招呼操作员将数据记录本拿出来,给黎容看看。
记录本厚厚一沓,摞起来有半人高,黎容和李白守一样,是没有时间全部看完。
岑崤飞机一起飞,何大勇就紧急告知了会长蒋钟。
等黎容从海量纸质数据里查出问题,梅江药业早就脱离蓝枢联合商会了,到时候他连好脸色也不会留给九区。
这也是何大勇不害怕原因。
黎容翻开一本正在使用记录表,看了两页,虽然记录员笔迹相对潦草,但数据却完全符合清汭生产要求。
他只好放下这本,继续翻阅着。
于复彦也假模假式站在黎容身边,把黎容看过,重新看了一遍。
结果就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在这时,岑崤手机震了一下。
黎容动作一停,回头看了岑崤一眼,岑崤却给了他一个安心眼神。
其实岑崤收到讯息并不让人安心,相反,倒像是一座巨石,重重压在了所有人心底。
短信来自韩江。
【韩江:刚刚收到消息,蒋钟昨晚临时通知,两天内彻底完成六区取缔计划,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韩江:我已经要求杜溟立停止对梅江药业调查,鬼眼组准备利用那份检测报告,通过舆论施压,对梅江药业进行谴责抵制。】
蒋钟能做如此反应,显然是已经跟何大勇通了气。
他们担心夜长梦多,打算让梅江药业立刻脱离九区管辖范围。
但岑崤知道,仅凭那份检测报告,还不够将梅江药业击垮。
因为检测报告来自于原合升旧药,但大众关注点在当下,目前市场上流通原合升是符合规范,人们就不会揪着已经过期旧药过不去。
等梅江药业道了歉,交了罚款,这件事就会像没发生一样,虽然是丑闻,却没有传播力度。
除非他们有理由证明,梅江药业直到现在仍在生产不合规药物,且这些药物影响范围更广更深。
那份检测报告足够让梅江药业栽跟头,让韩江出口恶气,但岑崤和黎容目不止于此,他们需要通过梅江药业,抽丝剥茧,找出梅江背后利益团体。
他们还不能停下来。
手机屏幕上虚拟时钟在一下下跳动,恍惚间,时间像是加了速,以让人反应不及速度飞快流逝。
工作间门口挤满了人,空调无声运作着,将冷气灌入狭长甬道。
擦洗干净甬道地面潮湿发涩,皮鞋底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声响。
所有毫无规律噪音混杂在一起,像是倒计时秒表,每一刻都在压迫人心脏。
黎容已经平静翻阅了十本记录表,但每一本他都是囫囵吞枣,一目十行,手指在翻页处摩擦几下,就掀了过去,恐怕连数据小数点都看不清。
耿安背后已经湿透了,不止岑崤,所有鬼眼组成员都收到了韩江讯息。
九区工作大群里,杜溟立已经在带头反思工作失误了。
只有黎容还一无所知,慢条斯理看着充斥着大量数据,笔记潦草记录表。
何大勇脸上挂着笑:“怎么样,数据没有问题吧。”
耿安心里一沉,何大勇敢这么说,说明数据表确实是没有问题。
哪怕他们蹲在工作间翻个两天两夜,也可能毫无收获。
于复彦眼神慌张看向岑崤,他口中发干,动了动唇,想问要不要将韩江发内部讯息给黎容看。
岑崤则捏着手机,轻轻摇了摇头。
杜溟立率先反思道歉,获得了九区所有人谅解,毕竟九区其他辅助组组长都看到了杜溟立努力。
压力落在了岑崤身上。
九区所有人都等着岑崤跟在杜溟立后面总结工作失误,可惜岑崤没有。
工作群陷入了尴尬安静。
清汭生产车间内,众人心思各异站在那里,等黎容翻完了三十余本记录表。
于复彦见黎容将最后一本记录表扣上,心里咯噔一下,只跳出来两个字——
“完了!”
却见黎容将手搭在厚厚记录表上,看向何大勇,嗤笑了一声。
“何总,把三年前记录做旧像过了五六年,工艺是不是太马虎了点?您这个书画古籍爱好者,不会都没亲自检查过吧?”
说罢,黎容手腕一动,毫不客气将最上面那本记录表甩到了何大勇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