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骂了傻逼的人身体明显地一僵。
随即佯装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说:“好凶啊,开玩笑而已。”
手臂垂下,蓝色的五瓣小圆花掉在黑漆漆的田埂上。陈又涵唇角勉强地向上弯了弯。他在说什么狗屁东西?又在扮什么深情难忘?
叶开果然不愿再看他拙劣的表演,眼神淡漠地在他脸上一瞥,径自转身向前走了。
长长的近一公里蜿蜒山路,两人走得很慢,偶尔惊动犬吠。灯一户一户渐次地熄灭,村庄静默在星光下。
到了扎西家,动物都睡了,二楼客厅亮着光。扎西坐在火炉前用一块软布擦着他的藏刀。叶开停下,问:“有酒吗?”
扎西把刀刃收进漂亮威风的刀鞘中,容长的笑脸在黄色电灯下更显黑红,他擦擦手:“有,有青稞酒。”
叶开揣着兜,微微一笑:“给我四瓶。”
陈又涵取下嘴里叼着的烟,怔愣而诧异:“你干什么?”
叶开没理。过了会儿,扎西抱出来四玻璃瓶一斤装的青稞酒。叶开接过,凌空扔给陈又涵两瓶。陈又涵手忙脚乱地接住,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叶开转身下楼:“扎西,帮我们留门。”
扎西点点头,重新坐回火炉边擦他那柄宝贝的银刀。
下楼的动静惊得牲畜们一阵骚动。
叶开一只手夹着两只玻璃瓶颈,刚走进院子就被陈又涵一把抓住:“你是不是有病?”
“又涵哥哥,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有多能喝。”叶开温和沉静地对他对视:“你不是对我旧情未了吗?我给你机会。”
陈又涵条件反射地想矢口否认,但动了动嘴唇,竟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你这样我真的很困扰。”叶开转开瓶盖,抿了一口,神情纹丝不动,简直像在喝水。
“你知道,你有时候看我的眼神真的藏不住。”他又喝了一大口,抬起手背擦擦嘴角,姿态慵懒,从容而漂亮,“我该说你什么好呢。是两年不见心态老了么?才会做出回头找旧情人的傻事。还是人到中年后知后觉自以为找到了爱情,想回头捡起来?”
陈又涵艰涩地牵出一个浅笑。被当面戳破的难堪都比不上内心剧烈的恐慌。随时越界的关心,言语里若有似无的暧昧……只要叶开不挑明,他便还可以自欺欺人地继续下去。戳穿了挑明了,他还怎么若无其事地继续?狗都没这么贱。
“我说了,是开玩笑,不要误会。”他兀自镇定。
叶开嘲讽地一勾唇角:“我误会什么?是误会你看我的眼神,还是误会你iPad的屏保?”他甩开陈又涵的手,推开院子门,走向夜幕下黑而静谧的草甸,向着遥远的沐浴着星光的雪山的方向,“……是误会你一句又一句的暗示试探,还是误会你在我面前卑微到根本不像你的小心翼翼?”
陈又涵仓皇地转身往回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电话铃声响。
叶开接起电话:“喂。”
陈又涵的脚步凝滞。夜越深越冷,他开始发抖。
“想,当然想。”叶开背对着陈又涵,声音低沉,“还有一星期回去。……日料?好啊,……没什么特别的。在看雪山。嗯,晚上也能看……心动?别骗我,你哪里有时间……我当然会失望。”
他自若地在电话里和Lucas聊了三分钟,结尾的“晚安”异常温柔。
“又涵哥哥,我只给你今晚一次机会。”叶开慢慢地走入草甸,“聊聊吧。”
土壤松软,草场外缘,低矮的灌木坚硬刺人。高大的青稞架在月光下看着古怪而迫人。叶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近二十米,柔软的青草终于在脚下绵延。夜露打湿了他的靴子和裤脚,他却毫不在意。席地而坐,安静地等了十几秒,陈又涵在他身边屈膝坐下。
“去北京后没人管我,我天天晚上都喝酒。姜岩就是在酒吧认识的。你一定不敢相信,我一学期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交到。姜岩是第一个,我跟别人打架,他帮我解围。”叶开握着酒瓶抿了一口:“他大四,在学校里的时间很短,但一有时间就拉着我。没有他,我不知道要堕落到什么时候。”
“Lucas是在法国滑雪时认识的,我这两年的假期都在温哥华度过,他很巧,也是温哥华人,而且离外婆家很近。他经常玩笑说或许我和他很早就见过面了。又涵哥哥,缘分这个东西有很多种解读方式,以前我觉得我和你是天造地设的般配,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后来我不这么想了。你看,我和Lucas也可以说很有缘分。”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去国外上学吗,是妈妈不让。从前我心里打定主意绝不告诉你,但既然已经在努力放下,也就无所谓了。那天从你家里出来后,我就成了哑巴。”陈又涵猛地扭头看他,看到叶开低头自嘲地浅笑了一声,“一个多月,应激性失语。瞒了半个多月没瞒住,我妈差点让人去砍你。她不敢再放我一个人在国外,说什么也要我留在国内。幸好——幸好当初我为了你,真的拼了命考上了清华。”
陈又涵捏紧了酒瓶,胃绞成了一团。
“我甚至差点进精神病院——也差不多了,反正都是精神科看好的。吃药,催眠,做开导和语言复健——算了,别被吓到,也没那么恐怖。”叶开眉眼温和,星光暗淡下去,他眸中的情绪沉静而深沉,“早就过去了,我现在没问题的。”
不等陈又涵说话,他深呼吸一口气,又说:“写那封信是骗你的,什么‘我们都要向前看’,我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洒脱。我差点死了,不停地生病,生病也在想你,想你怎么不来看我。生病真的很痛,我每天看着病房门口,最初都在做梦你会不会来看我。不谈恋爱了,我还是你弟弟对不对。在一起一年多,但我们认识了十八年,十八年,就算一条狗养了这么久要病死了,你也会心疼的。”
陈又涵咬着牙,下颌线僵硬紧绷得如同石刻。他沙哑而痛苦地说:“我不知道……宝宝,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你可以知道的。”叶开静了静,“你找过我吗?你只是没有找我,也没有过问过我到底过得好不好。”
陈又涵似乎有话要说,却最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说这些,不是想告诉你当初我有多可怜。我现在回头看看都觉得不可思议……又涵哥哥,”叶开近乎窒息,呼吸了两次,才继续说,“我当初怎么会那么爱你。”
“当初”两个字刺得陈又涵鲜血淋漓。
“只是交换了两百亿的话,我其实不会这么痛。我理解,真的理解,我说我也会这么选不是在自欺欺人,立场交换,我真的会这么做。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我爱上你,是建立在了解了全部的你的基础上。”他抿了抿一侧唇角,看着鞋面被沾湿的青草沫,“……只是我自以为你爱我如同我爱你,我从没有怀疑过,原来你真的会对我厌倦。”
他说完这么一大段话,长长地舒了口气,举起瓶子和陈又涵手里边的碰了碰,“讲了这么多,好像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你随便听听吧。”
雪山真的在发光。他遥遥地仰头看着。风穿过黑色的原野,像一个呜咽的牧人。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线滑入胃里。灼烧的感觉后知后觉地从四肢百骸涌上来。……酒,果然是好东西。
“你呢?这两年有找到喜欢的……”叶开笑了笑,“应该是没有吧,否则现在也不至于回头找我。我花了多长时间去忘记你?喝醉一次,就幻想一次你现在正和谁在一起,是高是瘦,是男是女,长得好不好看,可不可爱?温不温柔。你会不会给他煎牛排,会不会带他回家,指纹库里有没有录进新的指纹?你不会叫他宝宝,会不会也和他说,真想每天都能见到你。他会不会帮你打领带,会不会帮你叠口袋巾,上/床时是坦荡还是害羞,会不会把你迷得从此以后再也想不起我——”叶开低下头,手掌紧紧贴着紧闭灼热的眼眶,“太痛苦了,陈又涵,真的很痛。比当初在你门外被你拒绝更痛,痛到我终于不敢侥幸。”
“和你说这些,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今天看到你iPad的屏保,我很生气,又荒唐又生气。”
陈又涵沙哑地回应:“回去就换。”
叶开似乎觉得好笑,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不问我为什么生气吗。”
“因为你觉得我无耻。”陈又涵仰脖灌下一大口酒:“在带给你这么多痛苦以后,我怎么还有脸表现出对你的念念不忘。”
叶开轻轻地“嗯”了一声,又说:“我宁愿下次相遇时看到你左拥右抱,像以前一样滥交又无情,也好过看到你对我有丝毫的放不下。”
陈又涵惨淡地笑:“原来是这样。”
酒瓶空了,他又拧开一瓶。他的私人医生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过度饮酒,他的胃根本再也承受不了。但今晚够冷,只有不停地喝酒才能暖过四肢百骸里的冷意,才能止住他从骨髓深处渗出的颤抖。
“我知道了。”陈又涵尾音颤栗,“小开,你今天不是要给我机会,而是下死亡通知书——我没有资格了,对么。”
这样小的校舍工程占用不了他两天时间,他早走也是无妨的。
“我明天就走。”
叶开屈起膝,脸深深地埋着。
“你这两年——”他的声音闷着,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我这两年很好,比你好得多,”陈又涵温柔低沉地说,嗓音沙哑,“我提的分手,我说的厌倦,虽然也觉得遗憾,但远没有你这么痛苦。我现在的后悔,你说得对,是我突然再见你带来的妄想和新鲜感。唐突了你,……对不起。”
叶开颤了一下。他想听到这样的答案,这是他期冀的答案。他铁了心要放下,他恨自己对陈又涵残存的最后一点爱意,竟然在短短几天接触里野火燎原般扬起不死心的火星。他今天是来了断的……可为什么,胸口竟然发紧。
“你带他回家,正式介绍了么?”陈又涵握住叶开纤细的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叶开熟悉得近乎崩溃。
他没说话,陈又涵当作默认。
“二十岁生日没来得及,作为哥哥,就当作送你的最后一份礼物,”陈又涵捏了捏叶开的手掌。叶开抬起头,醉醺醺的目光迷离而茫然,看到陈又涵的嘴唇在眼前一张一合,声音在耳边响起:“爷爷知道你的性取向了,他不会阻止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还爱你,带一点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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