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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小满选择这里的确明智,阮闲心想。
面馆所在的街道看上去比夏街还要混乱。他们头顶仍然是密不透风的墙壁和建筑,可比起建筑外观破破烂烂的夏街,这片区域的建筑压根就不完整。碎裂的混凝土板倒在街边,断裂的钢筋伸出锋利的断口,如同轰炸过的老城废墟,或者干枯霉变的蜂巢。
如果说下城区的夏街是位患有恶疾、行将就木老人,这片区域更像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季小满穿过迷宫般的建筑结构,把车停到钢筋丛林深处。她一丝不苟地给车搭上伪装网,几乎在每个角落都钉上了报警器。
“妈,待在这,千万别乱跑。”她半跪在女性仿生人面前,双手握住对方的手。“我就去吃个饭,不会超过半小时,有事直接联系我。”
“小满。”那美丽的仿生人温和地笑着,摸摸她的头。那笑容和唐亦步最初的伪装有点类似,灿烂却空洞,标准到让人不舒服。
锁好车门后,季小满强迫症似的挨个摸了圈报警器,这才领着一行人离开满是尘灰的小型塌陷坑。
“为了您的安全,请不要在宵禁后随意活动。”
钻出那要命的废墟,城市的声音清晰了不少。变调的电子音穿透迷雾和拥挤的人群,一遍遍重复播放。
“守城人对违抗者拥有绝对处置权,珍惜生命,从我做起。为了您的安全……”
人潮照旧在夜色中涌动,仿佛那些刺耳的语句只是噪音。季小满把车停得离面馆极近,他们几乎迎头撞上李记面馆的招牌。
李记面馆前蹲着个干瘦的老头儿,正在透过防毒面罩嘬一支造型奇异的烟斗——他甚至在面具上为那个烟斗专门留了个口子。老头朝毒雾喷出烟圈,面罩的护目镜反射出点点灯光,他们完全看不清老头的眼睛,更别提对方视线的落点。
李记面馆的装修十分“复古”。
随着虚拟现实技术进一步发展,需要在现实中集中办公的公司越来越少。人们开始倾向于远距离办公,窝在自己熟悉的地方。除了经济欠发达的偏远地带,在过度发达的无人机外送业务影响下,古老的店铺形式逐渐消失——既然足不出户便能满足绝大部分生活需要,相当一部分人不会专门走出门,找个小店,慢悠悠地吃碗面。
人口稠密的中心城市寸土寸金,除了需要在商圈维持门户店铺的大品牌,私营小店愈发稀少。阮闲记忆中的餐饮业尚且如此,更别提科技更为发达的数年之后。
阮闲透过闷热的防毒面具慢悠悠吐出一口气。
面前的李记面馆更像时代作品里描绘的那种店铺——一片钢筋与霓虹支起的角落里,肉红色的塑料布招牌略微褪色,白色的字体简陋至极,没有半点设计感可言。门前搭着油腻腻的厚帘子,菜单用荧光水笔写在了塑料板上,随意支在门口。
唐亦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切,肩膀上的铁珠子学他的样子歪过头。季小满从角落里给他弄了副带有一点淡色的滤色眼镜,昏暗的灯光下,那双金色的眸子看起来更像是普通的淡棕。
【蛋白肉半面,肉丸刀削,素汤面。浇头另算,支持物兹交换。】塑料板上的说明夹杂了几个错别字,字本身还算规整。
店内放置了空气过滤器,没了毒烟,但满是呛人的油烟味。桌椅和小凳像是从不同废墟里捡回来的,完全不配套,甚至很难找到两个样式类似的。
季小满第一个冲进店里。她用手套和不太合身的外套遮住义肢,径直选了最为昏暗的角落,随后窝进紧靠墙角的位置。剩下三位坐稳后,姑娘纤细的身板几乎给遮了个彻底。
没有服务人员前来招呼,桌旁浮出模糊的光屏,因为质量原因不停抖动,分辨率十分差劲。店里播放着震天响的音乐,换了正常人,几乎无法听清隔壁桌在说什么。店里人不多不少,大多凑在一起嘟嘟囔囔,腰里露出各式枪支,并且明显对身边人不是很有兴趣。
“随便选吧。”季小满给自己点了碗素汤面,指指光屏。“我带够了零件。”
“蛋白肉我懂,这肉丸是什么肉?”余乐摸摸下巴。
“什么都有,你不会想知道的。”季小满小声回应,眼睛盯着桌面上的一块污垢。“不过味道不错。”
“……蛋白肉拌面吧。”前墟盗头子谨慎起来。
看身边唐亦步一副面临末日抉择的肃穆表情,阮闲忍不住想笑。这可能是唐亦步为数不多放下观察人类的兴趣,充分集中注意力的时刻。
短短几周,自己自然而然笑出来的次数可能比人生前二十来年加起来还要多,面部肌肉甚至有点不适应的僵硬。意识到这点后,阮闲收敛了笑意,十分自然的拍拍唐亦步的背,有种安抚大型动物的错觉:“选个最不喜欢的。”
“素汤面吧。”唐亦步皱皱鼻子,听上去有点心痛。
季小满那碗素汤面已经被半人高的机械助手端上桌,面条灰黄,汤有点浑浊,阮闲认出了被切碎的卷心菜和蘑菇。他摇摇头,在光屏上勾选了剩余两项。
余乐的蛋白肉拌面和他们的追加点单在同一时间上来。
两碗拌面气味闻上去没有太大问题,方方正正的人造蛋白肉卧在棕黄的面上,拌了点葱油和焦葱丝。店家显然不打算提供筷子,往面里戳了两对剥了皮的硬树枝。肉丸刀削看起来也相对正常,虽说阮闲在其中嗅到了至少四种动物的味道。
“吃不死人,放心。”季小满吸着面,“筷子至少都是……唔,现折的。这家店在这开了挺久了。”
唐亦步郑重地拿起吃了一半的肉干,把它们撕成小块,一点点浸入刀削面琥珀色的汤汁,活像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随后他提起筷子,愉快地小口吃起来,活像在品味顶尖美食。
似乎不太习惯鼻梁上的眼镜,唐亦步被热腾腾的面汤一熏,镜片上腾起两片雾气。他一只手夹着树枝筷,胳膊兜住铁珠子,有点手忙脚乱地擦着水雾。
阮闲又想笑了。
“为什么这么执着?”他把自己那碗拌面推给唐亦步,把差点要睡着的铁珠子抱到膝盖上,没有半点吃东西的意思。
“细谢。”唐亦步正忙着嗦面。那仿生人鼓着脸颊,口齿不清地道了个谢,随后用一个单音尽力表达自己的疑问。“……唔?”
“食物。”毫无障碍地读懂了对方的想法,阮闲随手捻去唐亦步嘴边的葱屑。温热的指尖扫过面颊,唐亦步眨眨眼。
“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盘菜。”那仿生人咽下嘴里的面食,舔舔阮闲刚拂过的嘴角,凑到阮闲耳边。“就算是同一个人或机械做的,也会因为材料、环境或者状态出现差别——每一口食物都是世上唯一的,这不是很棒的事情吗?”
“可能它们各有各的难吃。”阮闲指尖放松地轻敲桌面。
“……但这种事情没有标准。”唐亦步又吸了口面,把两个碗在面前认真摆好,一边一口。“亲自尝试前,我没法断言它是否难吃。阮先生,你吃过品莱树莓吗?”
“没有。”阮闲甚至没听说过这东西。
“我可以告诉你——它的口感软糯,味道有点像石榴和桃子的混合,甜度中等,能吃到果肉里软软的籽。我能告诉你它的颜色、形状、大小、气味,甚至把营养成分列出一个表,把细节写成一本书。”唐亦步用粗糙的树枝挑起一根面,“可你还是不清楚它的味道,因为你没有闻过,没有尝过,你只能想象。”
阮闲敲桌面的动作停住了。
“大家都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尝试到有限的事物。确定对健康没害处就好,粗暴否定可是会错过很多的。”唐亦步咬了口蛋白肉,思考几秒,用树枝把它绞成两半。“我同意季小姐的观点,这里面味道的确不错,要尝尝吗?”
“……你吃吧。”阮闲的声音平板起来。
“还有,情绪也会影响人对食物味道的判断。”唐亦步不太熟练地推推眼镜,“比如这碗是你让给我的,我会觉得好吃些。”
说罢他扬起嘴角,尝试露出一个有点生涩的笑。阮闲轻轻呼了口气,有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季小满不轻不重地放下碗,碗底敲击上桌子。姑娘一直埋头苦吃,静悄悄地把一大碗面塞进胃袋,旁边的余乐碗里还剩三分之一。
“悄悄话就到这里。”她的金属手指被手套包裹,形状有点怪异。“……我想谈谈关于交易的事情。”
“请。”阮闲立刻给自己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绝佳目标,就算他能猜到季小满想说什么。
“我不想把事情做太绝。”果然,犹豫几秒后,她给自己选了个自白的开场白。“这原本只是个普通的交易,你们弄来思维接入针,我给你们修车。现在我也……想把它保留在这种程度,我是说……”
她抬眼看向阮闲,阮闲沉默地回应了她的注视,唐亦步压低了吃面的声响。
“好吧,我根本不了解你们。抹掉钱一庚?成功也就算了,一旦失败,先不说我妈脑子里的装置怎么办,我们得在钱一庚眼皮底下东躲西藏讨生活,或者彻底离开这片城区。”
季小满清清嗓子,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她有点神经质地搓着碗边:“地下城这么大,钱一庚只是个小角色。抛弃这里的人脉,贸然迁去不熟悉的地方和自杀没区别……我一个人还好说,妈妈她肯定受不住的。作为新人,你们只要离开这里,找个手艺差点的人修车就好。”
她又开始咬嘴唇。
“代价差别太大,是不?”余乐奋力吃完了拌面,被噎地咳嗽两声。
“只要你留在这里,钱一庚总会逼你做出高质量仿制脑。你知道这一点。”唐亦步的口吻里倒是听不出倾向。
“我说过,我不算什么好人。如果要从我妈和那些电子脑里选一个,我选我妈。”季小满有点哆嗦,这回她没看任何人的眼睛。“我就这种程度,高尚不起来,能撑多久算多久吧。”
阮闲还是没吭声,他只是继续凝视着对方。
“谁都知道他们在受苦。没人在意,你明白吗?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季小满做了个深呼吸,终于抬起眼。她像是想要努力说服谁,又不太确定说服的对象。“要么维持原来的条件,要么这生意不做了。反正总有一天我得跟钱一庚讲和,何安站在他那边,守城人站在他那边——没希望的。”
年轻女孩抓住裤子上厚重的布料,肩膀有点抖,像是担上了万钧压力。她双手抓得十分用力,尖锐的金属指尖刺破手套,穿过工装裤,刺破了她的大腿。
暗红的血在深色裤子上渐渐渗开,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她在恐惧,阮闲熟悉这种情绪。面前的姑娘最多二十刚出头,有着出色的身手,伶俐的脑子,性格就同龄人来说也算冷静。如果这是场一对一的厮杀,钱一庚不会有机会。
可这不是。
细密的网随着毒雾迎头兜下,季小满顶多算条健壮的鱼,终究只能在网眼中慢慢窒息。一个人在面临数量未知的敌对人群时,总会发自本能的恐慌。在对手手段卑劣的情况下,这种恐慌还会无止境地扩大。
她还太过年轻,它会消磨她,最终压垮她。阮闲很清楚,不过他完全不想当谁的精神导师。他知道只身面对一个已成型的“秩序”网络会带来怎样的压抑——漂亮话解决不了问题,安慰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正如你不能告诉一个背上插满利刃的人“打起精神积极生活,振作起来就不会痛了”。
“我理解你的顾虑,是我错估了你对钱一庚的仇恨程度。”他回应得干脆利落。“既然这样,你自己决定。”
季小满有点惊讶地看向对方,半是预料之中,半是隐秘的失望。
“如果你想要我们偷出针,赶紧走人。你自己挣扎个十天半月,受不了的时候再听钱一庚的话。我没有任何意见。”阮闲拍了拍怀里的铁珠子,“我们不是必须和你合作。”
唐亦步只是耸耸肩:“什么时候动手?阮先生,反正修车还要一段时间——”
季小满将视线转向余乐,她似乎试图从对方身上得到点什么更容易理解,或是更为轻松的反馈。余乐表情却严肃起来,他抱住双臂,目光里的揶揄和不正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小丫头。”余乐没有笑,“我们不是为了和你做交易才对钱一庚出手,是对钱一庚出手,顺便和你做做交易。你总该成年了吧?成年人自己会做决定。”
他停住话头,挑起眉毛,那股不正经的气息又回来了。“当然,你找个角落猫好,见风使舵也不是不行。”
“可是你们没有理由……”季小满看起来有点少见的混乱。
“我看钱一庚不顺眼。”余乐回答得干脆利落,“我很少真的看一个人不顺眼,但只要看不顺眼了,老子不介意用命去给人添添堵。”
“因为很有意思。”唐亦步答得情真意切。
年轻女孩看向阮闲。对面的年轻人一副文雅俊秀的样貌,看起来攻击性最弱。
说不定对方会透露出一点真实动机,她想。否则这样的做法无异于自杀,甚至谈得上荒谬——这些人怎么看都不打算扛起什么正义的大旗,反倒更接近另一伙恶棍。
“需要理由吗?”然而他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季小满瞧向对方漆黑的眸子。
那人表情平静,而她有一瞬间的窒息,随后才意识到那是骨子里的恐惧。像是看到未知的毒蛇,或者张开脚的巨大蜘蛛。
他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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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还是有理由的,软不太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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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有人提到为什么软不去修小满的妈妈,这里解答一下xd
其实理论上,软和糖都有修理的能力。不过软现在信息不足,信息足也未必手上技术到位(不然他自己就借车床修车了),糖也不会轻易出手。
他俩一旦真的出手,小满会立刻察觉到他俩的实力一角。不说他们现在和小满还不熟,他们俩不是特别舍己为人的类型呢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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