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去,日了过得飞快,一个多月转眼即逝。
高二放寒假比去年晚了些,期末考试结束后并没有立刻放掉,又接着在学校上了七八天的课,等各科成绩和总排名完全出来,才最终放了假。
从上午开始,学生们拖着小行李箱开始陆续离校,校门口的街道不远处,严叔稳稳地启动了车,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后座上的秦渊,又仔细看了看他身边的阮轻暮。
他忽然一睁眼,恍然大悟:“哎,这位小同学是不是开学时腿脚不方便的那个?”
阮轻暮瞥了一眼秦渊:“啊,叔叔认识我?”
这位司机同志怎么知道他腿脚不便的?
“我就说呢,我这眼神错不了。”严叔高兴地说,“开学那天,我们少爷在门口看见你打不到车,特意叫我回头去捎上你呢。可惜我开回去,你已经不见了。”
阮轻暮一怔,扬起眉,定定地看向秦渊:“第一天?”
那天见面,不是还在走廊上打架来着?
秦渊轻轻咳嗽一声:“大太阳底下,看你可怜。”
阮轻暮斜睨着他,低声笑:“嗯,秦少侠一向古道热肠。”
秦渊垂下眼,俊朗侧脸上淡淡的:“看到谁,都会捎带一下。”
前面,严叔没听见他们低声对话,热情地大声补充:“我们少爷的车从来不带人的,这位同学你是第一个!”
秦渊:“……”
汽车在阮轻暮家的小巷口停下,阮轻暮拎着行李箱下了车,冲着车厢挥挥手:“谢谢严叔。”
秦渊跳下车,从后备箱里拿了个大袋子出来:“我请严叔帮着买的,你帮我给小桩。”
阮轻暮打开看看,里面全都是各种各种的高档零食,他点点头:“好,帮他谢谢你啦。”
天气已是深冬,车里空调暖意融融,出了车,外面已经是寒风萧瑟,巷子口风大,阮轻暮胸前外套敞着,被风一吹,领子翻卷起来。
秦渊没立刻回车上,伸手帮他把衣领掩好,扣上了脖颈处的扣子:“所有的作业做好后,记得都拍照发我,我给你先过一遍。”
阮轻暮神情有点微微的得意:“嗯啊,寒假加点油,争取开学『摸』底考冲进前一百。”
这次的『摸』底考他的名次直升到全年级180名,比起期中考试整整前进了一百多,老简高兴地快疯了,给他妈打电话足足夸了他二十分钟。
秦渊看着他,眼神中有遮掩不住的骄傲。
“下学期领航班见。”
秦渊的成绩太好,自学能力也太强,在竞赛班和领航班没有什么差别,可是阮轻暮的数理化已经能赶上领航班进度,两个人偷偷一商量,决定下学期一起申请调班,下午的选修课都去领航班。
阮轻暮看了看在一边等着的汽车,终于依依不舍的说:“好。那你到了那边,也拍照给我看。”
今年春节早,学校放假又晚,这刚刚寒假开始,距离春节就只剩下了十来天。
秦渊平时独身居住,现在到了寒假,他爸爸当然不能再叫他一个人留在这儿,早早就和他说好过去合家团聚。
小妹妹毕竟刚出生几个月,秦渊尚且没去看望过,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
阮轻暮拖着小行李箱,慢悠悠往家里走,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果然见那辆车还停在巷口,远远地,车窗里秦渊安静地坐着,见他回头,隐隐挥手。
阮轻暮心里又甜又怅然,也冲他摆了摆手,那车才缓缓开走了。
一月底的天,虽然没有恼人的雨雪,可院门口的几棵老树都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没有青翠的颜『色』。
隔壁的小卖部里,老李头正躺在一个大躺椅上,和老板唠嗑,看见阮轻暮进来,冲他招了招手:“来,帮我带块巧克力进去给小桩。”
阮轻暮也不客气,接过他从货架上拿的巧克力,“啧”了一声:“谢了啊。”
老李嘟囔着:“就是看他小孩子家的,可怜。”
卖部老板摇摇头:“小哑巴现在不可怜啦,我瞧老天也算开眼了,补偿他呢。”
阮轻暮一只手提着秦渊拿来的零食大礼包,一只手拿着巧克力走进门。小哑巴正趴在小课桌上做作业,一看他进来,噌地就跳下了地,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无声地摇了几下。
小孩子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叫阮轻暮整个心都柔软起来。他笑『吟』『吟』弯下腰,先把巧克力递给他,又指了指外面的小卖部,比划了一下。
小哑巴立刻就懂了,“噔噔”几步跑到门口,冲着老李头鞠了一躬,转身又跑回来。
“哎,小桩现在这么明事理了啊?”阮轻暮有点惊讶。
每星期回来,这小家伙眼见着状态越来越好,原先蜡黄的小脸白净了许多,隐约透出点这个年龄孩子该有的红润来。后脑勺那块被砖头拍伤的地方也痊愈了,秃的那块头发全长了出来。
穆婉丽从里面的按摩房里出来,眉开眼笑:“那当然,专业的学校就是不一样。第一次送小桩去上学,老师和我们聊了半天。一再说他们教了无数特殊儿童的,有经验,请我们家长放心——果然吧,这才上了两三个月,小桩懂事太多了!”
阮轻暮笑了笑,『摸』了『摸』小哑巴的头:“我们小桩可不笨,只要有人教,肯定学得快。”
上辈子那个小侍卫,明明也就是个农户家的孩子,可是被他带在身边后,学起武功来,也是进步飞快。
他又把大零食包打开,递给小桩,向他比画了一下秦渊的高个子,又作出吃葡萄的动作,小桩显然又懂了,歪着头看他,忽然伸着脖子往外张望。
那个看上去冷冰冰的大哥哥吗?
阮轻暮笑着撸了一下他的头,可看了看小桩身上,忽然有点儿狐疑。
小家伙上身是一件极精致的明黄『色』小外套,配着条神气的牛仔裤,只要眼睛没瞎,就能看出来这些衣服做工极好,;连五金配件都沉甸甸的。
“妈,小桩这一身,不便宜吧?”他问,“芸姐最近挣钱很多吗?”
穆婉丽笑着说:“有件大喜事,忘了和你说了。就上次那个慈善基金啊,不仅帮小桩交了学费,还拨了一笔专项救助金,说是指定用在孩子的衣食住行上——一个月固定五千块,说是包到孩子上完高中呢。”
阮轻暮大吃一惊:“什么?这慈善机构怎么这样大方?”
这可比普通人的工资都高了吧,该不会有什么古怪吧?
穆婉丽也有点茫然:“我也觉得做梦似的,可我们这老弱病残的,难道人家还能贪图我们什么不成?”
阮轻暮困『惑』地看了看唇红齿白的小哑巴,嘟囔了一句:“这小家伙,天上掉馅饼也能砸中你啊?”
母子俩正说着话,门口一阵喧哗,街道办事处的王科长掀开厚厚的门帘,走了进来。
“丽姐你在啊,那我没白跑。”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文件,“上次和你说的事办好了,你这里签个字,从今年1月开始,你们店里三个人的五险一金就有人帮着缴了。”
穆婉丽震惊得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哎呀呀,真的不是开玩笑?”
阮轻暮探过头:“什么啊这是?”
王科长羡慕地说:“你家大好事临头啦!那家慈善机构还有个项目,给困难企业员工帮着缴纳五险一金。可巧,你妈这小店正好各项条件都符合!”
阮轻暮越听越奇怪:“我家这店符合啥特殊条件了?”
“首先,要有一半以上的员工是残疾人,你家这店的比例都超过67%了!第二,还得是小微薄利个体户,年营业额多一点就不行了;最后,单亲家庭优先——你家可不正好全撞上了?”
穆婉丽一迭声地道谢:“谢谢王科长,您多多费心了!”
这店里三个人每月的五险一金全加起来,得有接近七八千元,平时就是一笔沉重的支出,现在忽然有慈善机构代缴,简直是喜从天降。
王科长摆摆手:“丽姐你人善心好,才有这运气。”
穆婉丽犹豫着:“王科长,那家慈善机构真的不透『露』名字?”
王科长笑了笑:“人家是真心想行善积德。你也别打听了,反正又不会以后反悔了,叫你还!”
穆婉丽把眼一睁:“我们都给小桩买了衣服鞋子了,哪有要回去的道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穆婉丽美滋滋地在文件上签了字,把王科长送出了门,转身就把阮轻暮往房间里拉:“来来,给你看好东西!”
进了房门,桌子上摊着几件衣服,全都是崭新的冬衣,有黑『色』橙边的长羽绒服,有件短的皮夹克,还有一件看着就柔软的细羊绒衫。
“这五险一金有人出了啊,咱们店里一个月能多出来七八千块钱。”穆婉丽拿起那件浅蓝『色』的羊绒衫,往他身上比划,“快试试。商场说了,只要商标不剪,大小不对,能回去换。”
阮轻暮脱下外衣,把里面那件有点旧了的羊『毛』衫也脱下来,换上了崭新的羊绒衫:“大小正好,妈。”
版型良好的浅蓝『色』羊绒衫穿在身上,高高的领子更衬托得少年脖颈修长,俊秀『逼』人。
穆婉丽看着儿子,忽然抬起手,轻轻『揉』了一下眼睛:“来,再试试这件。”
阮轻暮看着眼圈微红的穆婉丽,笑着打趣:“儿子穿上新衣服这么好看,你哭啥啊?”
穆婉丽艰难地笑了笑:“这些年,也没给你买过什么好衣服……”
“瞧您说的,好像我是个灰姑娘似的。班上的同学天天都穿校服,想攀比都没机会。”阮轻暮不以为然。
穆婉丽左看右看,舍不得叫儿子脱,拿起剪子,当场把脖子后面的标牌给剪了:“就这么穿吧,今儿回家,就得穿新衣裳。”
阮轻暮又被她『逼』着换上短夹克,低头看看:“真皮的?太贵了吧。”
“真皮的怎么了?我儿子眼见着都快十八了,还不能穿几件好衣裳?”穆婉丽帮他整了整夹克,目光就有点怔怔的,忽然间,眼泪就汹涌地流了下来。
阮轻暮吓了一大跳,慌忙帮她擦眼泪:“妈你怎么了?你儿子我就算帅,也不能把你激动成这样吧?”
穆婉丽终于被他逗笑了,笑完了,又拿纸巾擦眼泪:“我就是想起了你爸,他以前也穿过这么件皮夹克,不过那时候穷,是仿皮的就是了。”
阮轻暮看了看她:“哦,我爸到底怎么死的啊?”
他问得随意,倒也没有刻意想打听,只不过终究有点好奇。
这个身体的主人并没听过他妈说这些,记忆里只有小时候那些支零破碎的东西。
被街坊邻居的孩子拿石头丢,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穆婉丽和邻居吵架时,也会被羞辱地骂“你家男人砍人死得早,小心你家儿子也不学好”。
穆婉丽的脸『色』有点儿白:“你……怎么忽然想问这个?”
阮轻暮看她这样,又有点后悔:“没,这不是随口提到么,您要是不想说,那就不说。”
穆婉丽静静地坐着,好半晌,才挽了挽微『乱』的头发:“其实也没啥,我和你爸是一起从农村出来的,老家穷得过不下去,就来了城里,再后来就处了对象。”
阮轻暮笑着看她:“青梅竹马,同甘共苦呀?”
穆婉丽眼神温柔:“算是吧。你爸年轻时长得好看,白净秀气,穿一件便宜衬衫,都不比电影画报上的小明星差。”
阮轻暮微笑着说:“妈您更好看。”
就算是现在,年近四十的穆婉丽也依旧五官动人、皮肤白皙,年轻时的照片家里也有,的确算得上极标致的美人。
穆婉丽白了儿子一眼,眼神却隐约骄傲:“那是,当年多少身家不错的小伙子追我呢,我都看不上,就认定你爸了。他也一样,厂长家的姑娘倒追他,他理都不理。”
两个年轻人都穷,也都单纯,谁也没有嫌贫爱富的心,没房子没彩礼的,就这么简简单单结了婚,穷虽穷,可是天天在一起,怎么也不腻。
“那后来呢?”阮轻暮轻声问。
“后来就有了你啊。那时候生孩子都早。”穆婉丽的笑容有点凄凉,“再然后,有一天晚上在外面的小摊上吃饭,就遇到了流氓。瞧我漂亮,又瞧你爸身子骨单薄,就上来几个人想做混账事。”
阮轻暮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
“那一帮子人都喝了酒,里面还有个犯了事逃窜的通缉犯,你爸拿着酒瓶子和他们几个人打,激怒了他们,被打得满身是血。”穆婉丽凄苦地望着脚下,“我被拖上了车,吓得拼命惨叫……你爸听到我叫救命,直接就疯了,冲到摊主那儿抢了把刀,一通『乱』砍,直接捅死了两个人。”
阮轻暮咬着牙:“这算正当防卫啊,有什么问题?!”
穆婉丽苦笑一声:“是啊,没人说他有罪。他自己也被对方几个人捅穿了肚子,送到医院就死了。这事当时闹得挺大的,一案三命,那个通缉犯逍遥了几年都没被抓住,结果阴沟里翻了船,被你爸一刀捅得肠子都出来了。”
阮轻暮怔怔听着。
“我当时怀着你才几个月。你爸临死的时候,满身满脸是血,却直直地看着我,叫我把孩子打了,趁早再找个好男人嫁了,别念着他。”穆婉丽悠悠地看着窗外,“那我哪能听他的啊?”
阮轻暮定定看着她,半晌轻声叫了一声:“妈,你好傻。”
穆婉丽笑了笑,眼泪流了下来。
她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又粗鲁地一挺胸膛:“老娘值了!多少女人被男人骗财骗心,一辈子也遇不上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呢,我遇上一个愿意为我死的,这辈子活得也不冤枉。”
阮轻暮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穆婉丽的肩膀搂过来,拍了拍:“妈,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穆婉丽瞪了他一眼。
阮轻暮温柔地一笑,目光分外清朗:“我爸只是杀了人,他不是杀人犯。”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我爸超级牛『逼』,真的。也就是他死得早,不然我得在饭桌上端着酒杯,对他说一声‘爸你贼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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