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关守将是守备都御史孙祥,此人不如宣府守将杨洪和大同守将郭登足智多谋,又骁勇善战,在两日两夜的苦战之后,紫荆关破。
北京城外,纵马扬蹄,再无险可守。
消息传回北京,朝野震动,于谦之前已从江浙调兵,可饶是如此,三大营最精锐的力量在土木堡一役中损失殆尽,这一仗无疑是背水一战,险之又险。
司徒陌下朝后回府的脸色一日沉过一日,紫禁城破于十月初三,也先一路向东,脚程快的话,七日便可抵达北京城门外。
此番局势不可谓不惊心动魄。
我不曾出得府去,可即便如司徒府这弹丸之地,一样人心惶惶,下人三五成群,不是窃窃私语,便是沉默寡言,更有甚者,连夜收拾了细软,逃出城外,南下寻亲去了。
司徒陌全没了心思理会府中事务,只一日日在书房里熬至天亮。
我终于不忍,于一日晚间扣响了书房的门框,疲惫的声音传出,“进来”,我这才推门而入。
“三爷,早些歇息吧,也先已然在路上了,这个时候,再多思虑,已然无用,只有养好精神,等也先到来那一日,将他击退。”
司徒陌摇摇头,颇有些引我为知己的意思,一一向我说道:“如今局势危重,朝廷却分裂成两派,一派主站,以于少保为首,一派主退,以翰林院侍讲徐珵为首,两派至今都争论不下,朝堂之上,终日喋喋不休,大敌当前,不能齐心也就罢了,还要内讧,实乃让人寒心。”
我安慰他道:“朝廷官员众多,各个想法都不会全然相同,如今于少保在朝中威信甚高,想来不会任由主退派祸国殃民。”
司徒陌看向我,声音沉缓,向我问道:“婉儿,战还是退,你有何看法?”
我坦率道:“我的看法,与你一致。”
司徒陌奇道:“你怎知道我的想法?”
我微微笑道:“你小德有亏,大事上却意志坚定,七尺男儿该有的气节,你都有,不枉我为你生下新唐。”
司徒陌头一回被我气得哭笑不得,“小德有亏?婉儿,你真是越发乖张,老虎不发威,真当我作病猫了吗?”
我笑笑不说话,拿起砚台为他磨墨。
两人一时无语,偶有灯花爆开的滋滋声作响,司徒陌拿起毛笔,蘸了浓浓的墨水,一笔一划,重新作起刚刚被我打断的功课。
都说灯下看美人,我顺着油灯的余晖去看司徒陌,却一样有摄人魂魄的英俊,眉如远山黛,一双黑瞳聚精会神,薄唇紧抿,气质极佳,此刻微微皱起眉头,有种想被他宠爱又想宠爱于他的复杂气韵,直教人流连忘返,想要鼓起掌来。
我怕自己沉溺太久,无法自拔,遂清了清喉咙,捡起刚刚的话题,“宋朝南渡,岳武穆直至临死都不忘靖康耻,我辈虽不及先辈英烈,但一副忠骨,一腔热血,还是有得,便是舍却了性命不要,也不过是几十年光阴,比起保家卫国,不做亡国奴,何足挂齿呢?”
司徒陌手腕一抖,一滴豆大的墨汁滴于纸上,是上好的宣纸,所以很快便晕染开来,司徒陌将毛笔一扔,哈哈大笑,“畅快,畅快,婉儿,我们该好好喝一大碗酒,庆贺一番才行。”
我笑道:“喝酒倒是不必,早些睡吧,养精蓄锐,我们一同等着那末日一战。”
门却在此时被扣响,司徒陌眼神不耐,但还是说了声,“进来”。
是如意,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清香四溢的一碗鸡汤,即便盖着碟盖,也挡不住那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
如意爱穿鹅黄色褂袄,今日这件更是费了心思,领口和袖口都缀了一圈珍珠,错落相间,看似无章,实则有序。
为了衬那珍珠,发髻上也插了一根珍珠钗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倒也看得清丽脱俗,若是与我没有之前的嫌隙,我当真忍不住为她道一声赞。
司徒陌却似浑没瞧见,只接过鸡汤,细细品尝,半饷后方才说道:“肉香浓郁,却又绵柔入味,难得不腻,如意费心了。”
如意这才举起帕子掩住口鼻,吃吃笑道:“奴家中午命人去菜市口捉得一只三年老母鸡,下午用小火炖上得,炖到此时,方才觉得火候到了,这才敢端来给三爷补一补身子。”
“三爷之前出征亏损了身子,这些日子又为政务繁忙,日日晚睡,三爷是我们一家老小的顶梁柱,又是如意的心上人,如意之前对三爷的那些失态之举,不过是为了争那一点点宠爱罢了,三爷莫要与如意一般见识,喝下这碗鸡汤,便原谅了如意吧。”
我顿时觉得尴尬万分,几乎恨不得当场变成土行孙,能立时挖土遁了,我咬着下唇,有些战栗,再没感情倾注,遇见这般场面,都不是正常女子可以承受得。
我连离去的说辞都不想张嘴,只是微微福了福身子,转身便开门离去。
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替他二人关上书房门,却又运气差到极点,听到了最后一句。
是如意的娇媚声音,比方才我在场时更软糯了几分,我听着都浑身发酥,更不消说身为男人的司徒陌了。
“三爷,好三爷,如意都这般认错了,今日晚间便去如意房中,要了如意可好?”
第45章
正统十四年十月初十一,北京城局势风声鹤唳。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还未到隆冬,气温却已骤寒。
我在清晨的风声中醒来,脚下的土地微微战栗,空气中有令人不安的躁动,蔓延进每个人的血液里。
我知道,该来得,终于来了。
也先,兵临城下。
北京城头九门号角一起吹响,呜咽声蔓延百里,百姓掩面,无一人不哀啼。
我也怔怔落下泪来,我生于平安盛世,不知乱世惨痛,如今国难当头,方知史册上简简单单一行字,却是多少先辈用血泪换得。
街头到处都是整装待发的士兵,司徒陌早早出府,不见影踪。
很快所有街巷都接到于谦的令状,“但凡披戴盔甲者,一律出九门迎战,全体出城后,九门关闭,不论生死,不击退也先军队,绝不准开门。”
是一道生死状,也是一道催命符。
至此,北京城内全体将士,背靠北京城墙,背水一战,再无退路。
我不知道司徒陌被派在哪个城门防守,崇文门和正阳门朝南,面对关内大明江山,也先若想攻打,势必绕过整个城郊,途中还会遇到来自宣武门守将汤节的攻击,我私心以为,这两个门在这场战役中最为安全。
我虽是这城里唯一知道这场恶战结果的百姓,但我却不知司徒陌在这场恶战中的生死。
七月那场北伐带来的心惊,如今再现眼前,生死存亡,只在一线。
我到底还是忍不住,托了管家出去打听。
清晨薄雾散去的时候,管家归来,带来最坏消息:“三爷跟着于少保,守在了德胜门外。”
司徒府上下,满门老小,无一不哭啼不止。
德胜门正对北方,也先骑兵一冲而下,一旦开战,德胜门外,将是最惨烈的战场。
司徒陌选在此处,怕是存了有去无回的心思。
可他早晨出门的时候,不曾留下只言片语,连一句后事都不曾交代,我心里搅着难受,却无处发泄,满门哭声,愈发扰得我心神不宁。
我终还是听从了自己的心意,将新唐托付给了奶娘和柳红,换了身府里下人的男装,用炉灰将脸颊涂得污糟不堪,从后门溜出府去。
往日喧闹的北京城,今日竟安静地连一声狗吠都无,大白天的只我一人穿梭在大街小巷,如入鬼片,惊得我后背直起了一道白毛汗。
德胜门外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杀伐震天,厚重的城墙亘古不变,巍峨屹立,却挡不住生离死别,血溅沙场。
城头大明旗帜迎风猎猎,我多么希望能上去看一眼,外面是我这辈子的夫君,他此刻正在浴血奋战,我却只能在城墙的这头眼睁睁地候着,候着他的生死,却无能为力。
我滑坐在地上,人生的任何时刻,都没有这一瞬间来得悲哀,我恨苍天不公,让我历这人间惨剧。
北京城的城墙巍峨高耸,厚重伫立千年,可却挡不住城外遮云蔽日的惨呼哀嚎和冲杀进攻,刀枪.刺入胸膛的声音太过密集,到最后,连绵成铺天盖地的声浪,将我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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