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芸最近水涨船高,在宫里可算是风头无两,甚至连温皇后都对其宽厚有加。可她自己知晓,皇帝的恩宠来自何方。
进宫之前,薛纪年曾跟她私下见过几回,并没有过多的说什么,不过对她的言行举止却提了意见。
孟芸明白,他在让她模仿一个人,一个她也曾熟悉的女人。
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过现实也不允许她思考太多,父亲只差一步便要身陷囹圄,孟家倾覆只在她一念之间,她别无选择的相信他。
幸好,薛纪年说话算话,果然暗中助她父亲脱离困局,但也更加让她明白,如果一切行事不能完全达到他的要求,即便她进了宫当了妃子,亦没有好下场。
自她入宫之后,一切顺风顺水,半点没有遭到刁难,她便知晓,东厂一定在背后助她良多。
但孟芸也深知,这般相助并非是薛纪年顾念旧情。她虽有自知之明,却暂时也无力抗争,想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中活下去,她跟薛纪年之间必不能有任何罅隙。
他要求说的话,一字不漏得重复;他要求做的事,一件不落得办好。
就算明知薛纪年是在利用她,她亦只能俯首称臣。不过没关系,他有他的图谋,她亦有她的打算,只要是双赢之局,她不在乎方寸之间的得失。只是午夜梦回时,多少有些遗憾。
不过最近这些遗憾,随着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便已随风飘散……如今,他们只是在宫里相互合作的伙伴,他想培养后台,她想培养势力,半斤八两各偿所愿。
甚好!
而借有孕之便去妙华寺一趟便是他们合作最重要的一步。
妙华寺她再熟悉不过,她和薛纪年初识在妙华寺,童年有过颇多回忆。
她虽不清楚薛纪年让她去妙华寺的用意,但本着合作的诚意,这一趟她非走不可,权当是让自己重温旧梦。
孟芸跟宣统皇帝说她想去寺里还愿。
对于自己身为外室之女的过往,孟芸对皇帝毫不掩饰,当然,掩饰也没用,直接说开了,陛下兴许还赞赏她的坦率。
她告诉宣统皇帝,自己小时候与母亲住在京郊的庄上,日子清苦又快乐。因为母亲慈爱善良疼她入骨,她还有一个十分疼爱她的姨娘,母亲与她感情深厚,时时都会去探望,她也经常会做些绣品赠与母亲。
对于孟从海一个外室的过往,宣统皇帝一点都不感兴趣,但面前的美人正得宠,倾诉欲望又浓厚,美人含泪如娇似怯,回顾从前又那般情深意重,宣统皇帝便也就没打断她的故事。
还状似兴趣的笑道:“朕倒不晓得,你母亲一族还有出家的姐妹。”
孟芸摇头:“姨娘与我母亲并非亲姐妹。姨娘住在妙华寺。那时,臣妾与母亲一直住在城外,母亲因思念父亲而日夜难眠,于是便经常去寺里替父亲祈福,一来二去便和薛娘子成了好友。”
“薛娘子与母亲虽非亲姐妹,感情却胜似亲姐妹。姨娘是顶顶好的人,不但长的好看,还会一手绝佳绣活。可惜后来臣妾被接回孟府,就很少再能去见她。”
宣统皇帝问道:“既然感情好,为什么不去看她?”
孟芸闻言红了眼,却没做声,皇帝一看顿时心疼:“怎么了?是孟府里有人欺负你?”想也知道,这种外室之女回到主家会有怎样的待遇,欺负又算得了什么。
孟芸摇摇头,哽咽着道:“嫡母对臣妾很好,臣妾只是突然想起我母亲。她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进了府,还没享几年清福却走了,我这做女儿的……”
孟芸好似沉浸在过往的悲痛中伤心的说不下去,眼泪扑索索的掉……宣统皇帝一看顿时头大,龙子还在她肚子里,赶紧叠声安慰,孟芸抽泣了几声才慢慢平静下来,继续道:“母亲过世后,臣妾当时万念俱灰悲痛难当,大病了一场,差点跟着母亲一起去了。幸得父亲用了无数珍贵药材才将我的命堪堪拉回来,只是后来,身体就一直不好,也就很少再出府门。”
“母亲临死前一直嘱咐臣妾要去看望姨娘,可这么多年,臣妾却一直未能成行,实在不孝至极。近几日,臣妾总是梦到母亲,说臣妾也是快要做娘的人了,怎能言而无信?以后如何教导孩子?臣妾心里十分愧疚。”
“一晃十几年未见,也不知道姨娘过的怎么样了。”话落,孟芸双膝一弯跪在宣统皇帝面前,眼泪汪汪恳切道:“陛下,可否一圆臣妾旧梦,让臣妾出宫看看姨娘,以慰亡母泉下之灵。”
说真的,孟芸母亲有个什么心愿,宣统皇帝毫不在意,不过眼前这个女人哭得梨花带雨,心底不免软了几分,他拉起孟芸,有些为难道:“难得你一片孝心,朕自然成全,只是你如今怀了龙种,出宫怕是不太方便。”
孟芸道:“这肚里的孩子是臣妾的命根,臣妾哪怕是自己死了也绝不会让他受一丝伤害。”
宣统皇帝道:“胡说!你死了孩子怎么可能不受伤?还能活吗?说什么傻话。”
虽是指责,但又似有深情,孟芸马上含羞带怯的告了罪,然后眼神带勾的飘了宣统皇帝一眼,又迅速的低下头,脸色红红的低声道:“其实,臣妾去妙华寺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臣妾想去替陛下祈福。母亲深爱着父亲,当年日夜在寺里替父亲祈福,臣妾感同身受,也想替陛下祈福,唯愿陛下长岁安康,福寿绵延。”
这句话让宣统皇帝很受用,不是没有女人跟皇帝说过些话,但那些女人都没说到他心里去。虽然他每天总是听着大家说万岁,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排场而已,没有人真能万岁,真万岁了,皇帝也轮不到他当。
但他受孟芸话里她母亲对孟从海的感情影响,再听孟芸的话,三分真心听在皇帝耳朵里也成了七分。
说情话讲究气氛和场合,包括语气和神态,感情充沛诚意满满。
孟芸深谙其道,做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把个宣统皇帝感动的不要不要的。
于是,出宫一行,毫无悬念……
雨是在入夜后开始转急的,瓢泼般打在檐上,惊得屋内烛火摇曳不定。
薛柒随手将不断淌水的雨伞往廊下一扔,推开房门疾步而入:“督主,孟芸出宫了。”
薛纪年正执笔行书,闻听薛柒线报,仅是嗯了声。
孟芸怀孕之事,早在她确诊之日便八百里急送传到了他手中,算算时间,是该出宫了。
见自家督主这么一派安淡的模样,薛柒也收起得知消息那一刻的激动。他悄悄顺了口气,站在薛纪年身旁,不再出声打扰。
半晌,薛纪年忽然问道:“殷子商有何回应?”
“南王为表敬忠,极力说服怀王,愿上捐黄金三十万两,解淮河两岸水患之急。”提到这事,薛柒不由有些激动。
淮河两岸水利失修,碰上雨水充足的年份,便是患难成灾。每到这种年头,朝庭都得拨大批银两下放赈灾,可事实上,真正发放到位的灾银却是捉襟见肘。先不说河道疏理的费用,光是灾后重建都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因为赈灾银被层层盘剥,导致每次灾后都有大量难民,死伤无数。
而这一次,提督大人从南王府收取的这批黄金,却是直接带到了当地,不必经过任何官方,想必定能让淮河两岸贫民渡过此次灾劫。
薛纪年点点头:“安排人清点,即刻送往充州。”
“是!”薛柒应声,想了想,又问道:“督主,属下有一事不明?”
“何事?”
“南王为何要将明明是自己捐出的库银说成是怀王府上交?”
薛纪年笔下未停,淡声道:“如此方能不负陛下的期许。”
封你王位是做什么的?是拉拢你和朝庭的感情,是让你监视靖阳的动向,是让你管好一方疆土然后乖乖做个朝庭提款机。
如今淮河水患,你不得有点表示?什么?刚上任还很穷?你穷没关系,你爹有啊,都想造反了,钱财不得堆成山?去挖啊!
以上是宣统皇帝的想法。
不过在薛纪年这里却不这么想。
殷子商借用自己老子的财宝给自己买了个王位,他老子但凡有点气性,都得呕血三升,之所以没向殷子商呼巴掌,大抵是目前还没胆儿跟宣统皇帝彻底撕破脸,才一直忍着自家这个断命儿子。
这事儿才过去没多久,又要来讨债,怀王会给才怪。
逼急了说不定会跟殷子商翻脸。
殷子商也知晓这后果,别看他现在跟父兄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事实上,那两人心里有多怨恨,他想都想得到。这股怨气他自然有办法化解,但需要时间。薛纪年在这节骨眼突然提出要捐款赈灾,无非是要更加的分化他们父子关系。
但这笔银子他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为了两边平衡,只得他自己掏腰包。
薛柒还是有些懵懂:“南王当初既是督主一手提携,督主又为何对他有诸多顾忌?”
薛纪年依旧语气淡淡:“钱财落在聪明人手里,远比蠢笨之人危险的多。”他又继续落笔,头也未抬道:“你先下去安排布署,此事宜早不宜迟。”
“是。”薛柒应声,又问道:“督主可要一同前往?”
薛纪年淡声道:“可。”
屋内一时安静,灯火在明亮的琉璃盏内跳跃,映着那端坐的男子愈发的俊美绝伦。
见薛柒迟迟未动,薛纪年看着手上即将送出的暗信,略一思索,抬笔又添了数句,才道:“还有何事?”
薛柒明显很为难,这件事情他放在心里已经纠结了一整天,却不知该如何告诉督主。若论起严重程度,丝毫不亚于淮河水难。
“说!”清冷的嗓声在夜里出奇的慑人。
薛柒不由紧了紧腰后的配刀,才低声回道:“督主,暗线回报,陛下宣宁昌侯觐见,有意将长宁公主……”
只有烛光中挺直的身影微微一僵,半晌,啪嗒一滴墨团落在尚未收笔的行书间,好好一封即将收尾的奏折顿时毁于一旦,薛纪年瞳孔微动,声音微哑道:“如何?”
薛柒有些不忍的看了眼薛纪年,沉声回道:“将长宁公主许配给沈夜!”
嚓的一声,薛纪年手中的狼毫应声而断,竹质的笔杆甚至用力过猛,直接戳穿了本欲上奏的绢纸,撕开一个不规定的洞,一如他此刻的心。
薛纪年恍若未觉,他缓缓抬头,紧紧盯着薛柒一字一句问道:“你、说、谁?”
薛柒跪地,话语却是清晰:“锦衣卫指挥使沈夜!”
哗啦声响,屋中那张精雕细琢的紫檀圆木椅应声四碎,散落一地。
琉璃盏砰然寂灭,四周顿入一片黑暗。
薛柒心头一惊,静默原处。
黑暗中,唯闻薛纪年明显气伏的胸腔和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半晌,一道嘶哑的嗓音响起:“即刻回京!”
“督主!”薛柒不由声急:“督主冷静。消息传到现在已过数日,若陛下已经发下诏令,督主即便此刻赶去亦是无力回天。代天巡狩尚未完毕,若督主此时离开,便是擅离职守,届时如何跟陛下交待?”
薛纪年的呼吸声愈形粗重,薛柒说得没错,可他心里却憋闷得仿佛要炸开一般的疼痛。
虽然一再跟自己说,不去看,不去想,特别是离开上京以后,也许是自我催眠起了作用,这些日子,他已然平静许多。可今夜突然听到她要嫁人的信息,那些所谓的平静顿时风起云涌,薛纪年才知晓,他根本忘不了她。
那些他自以为的平静,好似一座被刻意压在薄冰下的火山,只要有一点点的震动,便能喷出冲天的火焰。
“咳、咳咳……”胸口一阵痒意,薛纪年克制不住的剧烈咳嗽。
黑暗中,薛纪年的喘息声粗重的犹如风箱,听得薛柒心急如焚,可他也只能急,却丝毫没有办法。
薛纪年又咳了会儿,才哑声道:“通知下去,明日回京。”
“督主!”
薛纪年抬手,止住薛柒未尽之言:“无妨,陛下想要知道的事情,本督心中有数。你先下去安排。”
薛柒心中悲痛,却是无奈:“是!”
随着房门吱嘎一声响,薛柒退出屋子。薛纪年捂着胸口又压抑的咳了数声,才缓缓张开捂唇的手巾,屋内朦胧的光线中,洁白的手巾中央,呈现一小片暗黑的印渍。
薛纪年随手扔了手巾,略有些踉跄的往床榻走去。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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