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城酒店,天就已经黑下来了。大家都有些疲惫,祁良秦晚饭都没吃,就扑倒在床上。
他还在为温泉的事感到懊恼,这后半晌严柏宗显然对他冷淡了一些。他有些心烦意乱,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歪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外头的雨似乎停了,只有窗户上留着斑驳的水痕。他爬起来去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内衣裤,爬上了床。
手机里是严松伟发过来的一些照片,里头有篝火,还有全副武装的严松伟笑得灿烂。
这样的严松伟很有味道,糙了一些,戴着帽子穿着棉衣,没有了都市的那份精致。还有一段严松伟发过来的语音:“你们赶紧来,这地特好玩!”
祁良秦笑了笑,睡前看了看手机,好像是蓦然发现原来八月已经快要过去。
这是2013年的八月三十日。
大概是这一天太累了,所以第二天大家都起的很晚,祁良秦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才六点多一点,他迷迷糊糊地看了看时间,便又倒头大睡。大概是下了一场雨的缘故,叫人格外贪睡。
结果他睡的沉沉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床在晃。
祁良秦迷迷糊糊坐起来,却感觉到一阵眩晕,就是这阵眩晕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他看到房顶的吊灯在晃,他呆呆地揉了揉眼睛,心想难不成是地震了?
那种眩晕感很快就消失了,大概也就持续了三四秒的功夫。他也没有睡意了,掀开被子刚要下床,便又感觉到房子晃动了起来。
这一回晃动的感觉更为强烈,他吓得立即跳到了地上,地震了!
外头突然噪乱起来,似乎有人在喊:“地震了地震了!”
祁良秦衣服都不顾穿,撒腿就朝外头跑,外头传来了剧烈地敲门声,他打开房门,严柏宗一把将他拉了出来。
走廊里都是人,电梯里挤的不行,有人已经从楼梯往下跑。震感已经过去了,但是人群恐慌更甚,老太太和严媛也都只穿了睡衣,赵浩和他一样,都是短裤t恤,倒是严柏宗,大概起来的早,身上穿的十分齐整。严柏宗将身上的外套脱了给老太太披上,老太太说:“我看真要塌了我们也跑不了,人太多了。”
严媛吓得直哭,祁良秦安慰她说:“不要怕,听说这地方地震时有发生,但都不大,肯定没事。”
越来越多的人来不及坐电梯,纷纷沿着楼梯往下走。余震并没有再发生,走廊里人越来越少,严柏宗说:“咱们也下去吧,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余震。”
老太太点点头,祁良秦扶着她往下走,走到三楼的时候,余震又来了,老太太一个踉跄显然摔倒,祁良秦紧紧抱住了她,老太太脸色发白,但语气镇定,说:“我没事。”
这次震感持续的时间似乎更长一点,严媛已经哭不出来了,紧紧搂着赵浩不撒手。祁良秦在刹那间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看了看严柏宗,严柏宗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别怕,没事。”
祁良秦点点头,扶着老太太继续往楼下走,他们到了酒店外头,发现工作人员都跑出来了,大家都在酒店外头的广场上站着,有一大半的人都只穿了睡衣,有的人甚至是光着膀子跑出来的。
人群在天灾面前总是会表现出惊人的脆弱和慌乱,接下来又是一次余震,震感弱了很多,人群里一片喧嚣。
2013年八月三十一日早晨八点零四分,香格里拉发生了级地震,震感明显的余震三次,称为831滇川地震。
接下来接连不断地余震,震感非常轻微,但大家都在空地上不敢回去,酒店的工作人员过来安抚大家的情绪,人群里开始有哭泣声。大家都忙着打电话,严柏宗也在拨电话,但似乎没有拨通。老太太好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给你弟弟打个电话,看看他怎么样了。”
严柏宗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又拨打了好一会,然后脸色阴沉地说:“打不通。”
“给你弟弟打的么,怎么会打不通?”老太太一下子激动起来,抢过他手里的手机。
祁良秦和严媛等人都呆呆地看着老太太,老太太拨了电话过去,脸色越来越苍白。
“可能那地方本来信号就不好。”严柏宗说。
“听说一地震都容易没信号……”赵浩小声说:“可能等一会就好了。”
老太太却不听,一直给严松伟打电话,就是打不通。她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要哭出来了。没有化妆的老太太显得异常疲惫和苍老,和平时贵气十足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一下子没有了强势的感觉。
有人在用手机看新闻,谈论着:“网上新闻都出来了,中央台都报道了。”
“几级啊,应该没事吧。”
“有伤亡么,震源是哪里,离我们近不近?”
有个年轻的女孩子哭着打电话:“妈,我打电话给你说一声,我们碰上地震了……不知道怎么样呢……现在没事,我们都在空地上呢,人很多……我知道,你放心。”
可能在天灾**面前,中国人也很少会像外国人那样敢于表露自己的情意,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生死未卜的时候说一声我爱你。
太煽情,大概只会哭着说我没事,你放心。
这情绪感染了很多人,死亡似乎还是离她们很遥远,他们都在空地上,就算再有余震大概也不用担心生命安危。但是天灾太过宏大,让人显得太过渺小无力,所以恐慌一直伴随着大家。老太太气的攥紧了手机:“怎么打不通呢?!”
距离第一次打电话已经过去半小时了,时间越久,大家心里越恐慌。当对自身安危的恐惧消退之后,萦绕心头的,便只剩下对亲人的牵绊。祁良秦也担心起来,但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眼圈有点红。
严松伟不会出事了吧,地震会不会引发雪崩。他胡思乱想,想着严松伟会不会就这么死了。
他扭头去看严柏宗,严柏宗已经拿了手机到安静处继续打电话,隐约听到他的说话,似乎在询问朋友。他走过去问:“怎么样了?”
“我让朋友试着联系一下,可能我们这边信号不好所以打不通。”
“你也不要着急,肯定没事的。”
严柏宗点点头,手里的电话便响了起来,他立即接了,问:“怎么样?”
祁良秦不知道对方都说了些什么,严柏宗挂了电话,抹了一把脸。
“怎么样?”
“他们也联系不上,联系当地的牦牛基地也联系不上。”
这下就真的有些悬了。
“发生这么大的事,老二肯定也是知道的,就算咱们不给他打电话,他也总会给我们打啊,该不会是出事了吧?”老太太着急地说。
“这地方不比咱们城里,信号不好也是有可能的,你别担心,让大哥再打电话问问。”
雨虽然停了,但天色极为阴沉。晴朗的时候那白云极低,如今阴天,那乌云也好像是在头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一天下来,余震不断,虽然都很轻微,但却叫人心里害怕,没人敢回到酒店里面去,甚至有人在广场上扎起了帐篷。
新闻也陆续出来了,据迪庆州“8·31”抗震救灾指挥部确认核实,地震造成迪庆州3人死亡,死者均系德钦籍人在香格里拉县境内遇难,36人受伤。
“那受伤的人都有谁,有没有松伟?”老太太着急地问。
“我去,”严柏宗说:“我去当地看看,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他。”
“你去?”老太太又担心老二又担心老大:“这都还有余震呢。”
“没事,专家都说了,大的余震可能性很小。老二没消息,咱们也不能干坐这等着。我看新闻上说,很多地方通电通讯都断了,可能是这个缘故。我去把老二接回来。”
“我也去,”祁良秦不假思索地说。
“你留着,”严柏宗说:“陪着妈。”
“我要去,”祁良秦看向老太太:“我要去看松伟。”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严媛说:“妈你就让他去吧,他待在这里更急。只是大哥,你们路上千万注意安全。”
“你放心,我找当地的司机带我们过去,不会自己开车。”
严柏宗和祁良秦进酒店里穿了衣服,扛了一个包就出来了。严柏宗交代说:“赵浩,等会你看看情况,要是大家都回去了,你也带着她们回酒店去,或者去买几顶帐篷应急,你们在外头睡也行。要是我们的电话也打不通,你们就在这里等着。”
“老大,要不你别去了吧”老太太眼泛泪光:“你不能再……”
“妈,你放心,我弟弟没事,我也不会有事,放宽心,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别自己吓自己。媛媛,好好陪着妈,别光哭。”
严媛点头:“知道了。”
“车来了,我们走吧。”严柏宗看了祁良秦一眼,最后又问:“你真要去?”
祁良秦没说话,直接朝车子走过去。严柏宗扛着包跟在后头,和祁良秦一前一后上了车。
祁良秦心想,自己大概是傻的吧,有些矫情,不够理智。这山林地带,震后有多可怕,他也并非一无所知,但他就想陪在严柏宗身边。要说希望死在一起,那也太矫情了,大概只是一种不及细想的冲动。他隔着窗户跟老太太他们挥手,看见严媛抱着老太太的肩膀,母女两个都十分憔悴,早没有了从前富贵人家的艳丽从容。
大灾面前,你我都是蝼蚁。
开车的司机说个藏族小伙子,大概二十出头,只会几句简单的汉语,说:“你们这时候去哈巴,危险。”
“我们不催,你可以开慢点,安全第一。”
严柏宗回头把包塞给了祁良秦:“你不该跟着来。”
“我想陪着你。”祁良秦说。
大概是对于地震的恐惧冲淡了他的羞涩,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看严柏宗的眼神清亮,丝毫没有一点羞愧。严柏宗看了看他,说:“你坐到司机后面,路上别打盹。”
司机后方的位置,是最安全的位置了。祁良秦挪了过去,将包放在了一边。
出了县城之后,路便越来越难走,很多公路都是盘山的,路窄不说,另一边就是沟渠,虽然不深,可看着十分吓人。祁良秦看着窗外,每次拐弯的时候都心惊胆战,唯恐车子会被甩出去。
大概开了一个小时左后,天色便暗了下来,车速也慢了很多。大概这次地震受损不算太严重,路上的车况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据司机零零碎碎地讲说,这次受损最严重的都在山村,有些村子房屋倒塌的很厉害,政府的救援已经去了,物资也都开始发放了。
大概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司机下去看,却好久没上来。严柏宗和祁良秦都下了车,结果看到前面有好几辆车都停下来了,靠在了路边。司机跑回来说:“走不了,塌方了,前头,政府的物资车都过不了,在抢修呢。”
“得多久?”
“他们说得三四个小时。”
夜晚的风出奇地冷,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雨丝,虽然不大,但是夜幕下更叫人觉得阴冷。司机说:“回车里吧。”
“只有这一条路么,还有别的路么,我看这路够宽,可以掉头。”
“另一条路就远了,得绕一大圈,还是得多花几个小时,而且,不安全,不如这条路。”司机口齿略有些不清晰:“等吧。”
祁良秦又回到了车子里,隔着窗户看到司机给严柏宗递烟。他们两个在外头抽烟,祁良秦坐在车里,尝试着给严松伟打电话,但是他发现他的信号也很微弱。严松伟那边依旧打不通,他于是就给严媛发了个短信,告诉她他们一切平安。
手机电量不多了,他便将手机装进了衣服口袋里,外头渐渐地黑了,有些看不清楚,他就闭上了眼睛在后面躺着。
然后他就听见了开车门的声音,睁开眼,就看见严柏宗裹着一股湿气进来了,坐在了他旁边,将外套脱了,搭在了前面的座椅上。
“得好一会呢,你睡会吧。”严柏宗说。
祁良秦在黑胧胧的车厢里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严柏宗的胳膊,又缩了回来,问说:“你说松伟不会有事吧。”
“不会。”严柏宗语气似乎很笃定。
祁良秦没来由地觉得十分安心,笑了笑,躺在座椅上,仰着头。就在这时候,前头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像闷雷,又像是地震,外头的司机慌忙地钻进车里面来,祁良秦惊问:“怎么了?”
“山体滑坡!”
司机说着就发动了车子要往后面倒,只听见一阵隆隆声,前面的那辆车的车灯忽然就被吞没不见了,似乎有石块砸在了前面的挡风玻璃上,祁良秦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就感觉严柏宗猛地抱住了他,将他压在身下,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祁良秦感到后背一阵钝痛,便抱紧了严柏宗。
黑暗中又是一阵隆隆声,车身沉闷地晃动,祁良秦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一刻他没有感到任何的惊慌,他只感受到拥抱的充实和喜悦。
好像是在那次打篮球之后,他的怀抱便一直是空的,一直等待有人将他填满。这拥抱的感觉那么实在,踏实,严柏宗的身躯那么火热,厚实。他觉得他躲在这样的怀抱当中,就不会死。
被所爱之人紧紧搂在怀里,胸膛贴着胸膛,紧的仿佛下一刻就是生死别离,他闻得到严柏宗的味道,感受的到他的心跳,触摸得到他的体温。这一切让他荒唐又可笑地忘记了死亡的恐惧,心里只有这些小情爱。
他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天真少年啊,看到那些为了情爱生生死死的话,也会觉得可笑矫情。他是很怕死的人啊,一个人独住的时候,有点感冒发热都怕自己一觉不再醒来。可他现在才知道,生死来临的那一刻,其实恐惧不是最主要的,人的脑袋是空白的,麻木的,他在空白和麻木中感受到满足,怀抱被充实的满足,脑子里没有别的。
严柏宗,严柏宗。这个人不是小说里的虚拟人物,他真实地在他的怀抱里,有血有肉。
沉闷地响声和震动在几分钟之后才消停下来。前面的司机小哥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严柏宗稍微松开了他一点,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
严柏宗说着摸出手机,一束光在黑暗里突现,严柏宗试着动弹了一下,却发现自己自己直不起身,车顶几乎被山石压扁了,凹陷下去一大块,碎裂的铁皮扎到了他的背上。
他仰起头用手机照了照,祁良秦在他身下说:“车子好像压扁了。”
严柏宗忍着疼痛用后背顶了一下,却撼动不了分毫。他喘息着用手机照向前面的司机,前面的座椅都被冲力冲到了最后面,几乎将他和祁良秦夹在了一个缝隙里。他朝司机照了照喊道:“你没事吧?”
“没……没事,就是我被方向盘卡住了,动不了。”
“别担心,别担心,”严柏宗似乎在安慰祁良秦,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趴在祁良秦的身上,贴着他的胸膛。
祁良秦也顾不得害羞,伸手又搂住了严柏宗的身体。严柏宗趴在他肩膀上,呼吸灼热了他的耳朵,两个人从来没有如此亲密地接触,祁良秦心都是温热的,有一点点恐惧,有一点点疲惫,还有一点点说不出的情绪。
严柏宗歇息了一会,又试着用背去顶,但是车身似乎被掩埋在石块下面了,车顶只有轻微的石块挤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他脱力又倒在了祁良秦身上,额头贴着祁良秦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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