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宗护卫的押送下,五花大绑的顾烟蓝很快就被带了上来。
未央城里初遇之时那个孱弱温雅的病书生早就不见了。在明亮的天光之下,练朱弦得以看清了顾烟蓝此刻的真面目——诡异的、灰蓝色的皮肤,遍布着树枝般乌紫的血管。同样乌紫的嘴唇半启着,更衬得一口獠牙白得可怕。
但最触目惊心的还是他的那双眼睛——完全看不见瞳仁,唯余一片腥红,如同厉鬼一般。
然而就是这般狰狞可怖的“厉鬼”,却始终展露着一派云淡风轻的笑意,仿佛步入的并不是即将审判他的场地,而是西方极乐世界。
众目睽睽之中,顾烟蓝被押至高台下方。法宗护卫熟练地在他的腘窝处踢了一脚,迫使他扑通跪地,可他依旧挺直了脊背,仰头望向高台之上。
虽然他的眼中没有瞳仁,但练朱弦立刻意识到,他肯定是在看着妙玄子。
可是妙玄子却连头都不抬,并没有丝毫在意他。
只听余掌门正色道:“台下所跪何人?”
顾烟蓝将腥红色的目光一点点转向她,嘴角咧开了一丝冷笑:“不必拐弯抹角、再走那些无用的流程了。碧云居上的那些渣滓,全部都是我杀的……我一个活口都没留下,统统杀得一干二净,可惜…还不够解气!”
虽然答案已在预料之中,但亲口听到顾烟蓝承认的那一刹那,练朱弦依旧感觉到脊背生寒。
然而余掌门却并不相信他的说辞:“顾烟蓝,根据你那二位师兄所言,你自幼体弱多病,无论武学还是术法全都不慎精通,又如何能够以一己之力,犯下如此滔天的恶行?!”
与会众人也纷纷赞同她的追问,显然都笃定了顾烟蓝背后一定另有其人。甚至还有一些大胆的目光,悄悄飘向了高台之上的妙玄子。
然而顾烟蓝却笑出声来:“我说了,我杀的只是碧云居的‘渣滓’而已。那些鸠占鹊巢、狐假虎威的寄生虫们,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不也是杀么?!”
余掌门追问道:“你说你并没有杀死碧云居里的所有人?那为何全门上下没有一个活口?!”
这句话似乎是问到了关键点上,顾烟蓝像条被激怒的毒蛇,丝丝吐信。
“……你们说呢?”
他猩红的眼眸之中,多出了一点怨毒:“叶皓登天之后,把碧云居据为己有的是谁?又是谁有这个权利,对外放出消息,说碧云居闭门斋戒十日,拒绝外人进出?!”
“是从花间堂过来夺权的那批人。”练朱弦已经小声说出了答案,而这恰恰正是刚才凤章君提醒他不可忽略的关键重点。
与此同时,江湖阅历更加丰富的余掌门已然听出了顾烟蓝话里的可怕真相:“……你的意思是,人是碧云居现任掌门下令杀的?!”
此言一出,会场顿时哗然一片。唯独只有顾烟蓝哈哈大笑起来:“那老匹夫与他手下的渣滓们,鸠占鹊巢、德不配位,自然招致非议与抵抗。可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竟以斋戒为由,闭门封山,残害异己……这便是所谓的修真正道,可真是比邪教魔头还不如!”
练朱弦立刻放眼望向会场,绝大部分的人都对这一番话半信半疑、惊愕不已,但也有少数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至于刚才那位花间堂的代表,虽然脸色难看至极,但勉强保持着平静,叫人猜不透内心在想些什么。
只见顾烟蓝又扭头,轻蔑地朝着那些半信半疑之人望去:“怎么,难道很奇怪么?这些年碧云居里闹的那点丑事和纠纷,诸位不应该不知道吧?毕竟在座的各大门派,可是喜滋滋地挖走了碧云居不少得意弟子啊。”
这一番话倒是连今日做东的东仙源也一并骂了进去。余掌门柳眉微蹙:“你说封山是为了清除异己,可有什么证据?”
顾烟蓝又冷笑起来:“这难道不是明摆的么?碧云居里那么一大堆的死鬼,你们若真想知道前因后果,随便抓一个回来问问,不就知道我说是不是事实了?”
说到这里,他又突然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天大的机密:“你们还可以去看看,后山小树林里,那里有个大坑,坑里全都是被处决的兄弟。你们去看看他们的伤口啊……和我一样,全都是拿剑捅出来的,碧云居的剑,捅在了碧云居弟子身上,哈哈,哈哈哈……”
凄厉的笑声在寂静的会场上空盘旋,一如方才那般张狂,却又带着一丝凄凉。
与此同时,练朱弦从会场上众人的表情里看出,他们眼中的顾烟蓝,已经不再单纯的只是一个疯子。
余掌门沉默片刻,又继续发问:“如果你所说的是事实,那么碧云居里那么多遇难的人,为何唯独只有你一人离开了碧云峰?究竟是何人,又为何助你?”
顾烟蓝只轻哼了一声,却不作答。
余掌门却不放过他:“现场多具尸体都损毁严重,据说就像被野兽撕咬过似的。这又该如何解释?”
顾烟蓝依旧不愿开口。
情势陷入了僵局,这次余掌门倒从练朱弦那里学会了一招,冷笑道:“你不开口,我们自然还有许多办法从你身上撬出答案。”
“……你敢!!”顾烟蓝果然露出了狰狞的表情,若不是被五花大绑着,只怕立刻就要大闹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高台之上的另一个人突然冷冷地发话了。
“全部如实交代。”
黑色华盖之下的妙玄子,依旧看也不看顾烟蓝一眼,却下达了无比明确的指令。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句咒语,刚才还狰狞反抗的顾烟蓝陡然停下了所有动作,抬头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妙玄子,眼神中唯有崇拜与服从。
“……是!”
点头应允之后,顾烟蓝转身,徐徐环视着会场上的众人。尽管眼中流露出不屑的神色,可他还是一字一顿地、清晰道出了发生在碧云居以及自己身上的一切。
“……如果没有那个人。此时此刻的我,不过也只是小树林里的一具腐尸而已。”
惨剧发生在六天前的那个夜晚,可是悲剧的种子,却早在数十年之前就已经被埋下了。
正如练朱弦早些时候在任无心与商无庸的香窥里所看见的那样——失去了商无庸和任无心之后的碧云居,很快迎来了一段衰落萧条的时期。
面对种种来自于世俗的危机,叶皓掌门再也无法一心沉浸在寻仙问道的追求之中。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他迎娶了花间堂一支旁系的女子,并于多年之后勉强诞下了独女蓁蓁。
那位夫人倒是一位温柔聪慧之人,只可惜并没有那份福缘与仙骨,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她知道自己是花间堂的傀儡,夫君对自己也未必有什么感情,再加上长期待在清冷潮湿的碧云峰顶上,慢慢罹患上了阴湿郁结之症。就在叶蓁蓁足岁之时起便缠绵病榻,不久郁郁而终。
然而,那花间堂的旁系却以照料幼女,相帮姑爷打理杂事作为理由,继续在碧云居内扩张,鲸吞蚕食,很快就架空了叶掌门对于碧云居的掌握。而叶掌门此时似乎也已心灰意冷,重新开始闭关修炼,下定决心不再去凡尘俗世。
这之后不久,叶掌门修成正果的消息来得又快又急。碧云居上下尚且没有从掌门飞升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花间堂就迅速地接管了一切,彻底将碧云居当做了囊中之物。
如此鸠占鹊巢的行为,自然引来了大规模的反对甚至是反抗。不少东仙源弟子愤而出走,或是干脆投奔其他门派。但也有不少如顾烟蓝这般激烈而又顽固的,偏要留在碧云峰上,与花间堂的人作对到底。
然而也正是这份耿直与坚持,反倒为他们招致了杀身之祸。
封山斋戒的消息来得并不突然,因为早在前一阵子,“上面的人”就陆陆续续放出风声,说要搞一个大的仪式,提振门派势气和凝聚力。因此当消息正式下达的时候,顾烟蓝等弟子们充其量也只是感觉到不屑与嫌恶,并没有谁真正觉察出了背后的那个可怕阴谋。
当天晚上,所有弟子都被要求在饭堂里集中。由于接下来整整七日,山上将彻底断食,为确保众人的体力充沛,每个人都被要求服下一粒青金丹丸,即便是已经习得辟谷之术的弟子也不例外。
见到在场众人,无论是花间堂的亲信还是这边的普通弟子都领到了一样的药丸并且服食下去,众人不疑有他,纷纷照做。
唯独只有顾烟蓝,因为要替商无庸去鬼市购买特殊丹药而来迟了一步,却意外地目睹了那令他触目惊心的一幕——
那些毫无防备、服食下所谓“青金丹丸”的弟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毒发,倒在地上痛苦呻吟,并且很快死去。偶尔有几个药性发挥没那么猛烈的,也全都被利剑歌喉,或是穿胸而过。
而顾烟蓝的“侥幸”也并没有持续太久——由于想要救助一名痛苦挣扎的同伴,他也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在经历过被围堵、埋伏、围攻之后,他身负重伤,并最终一剑封喉,倒在了后山那片阴冷的小树林里。
提到自己生命最终的那一瞬间,顾烟蓝那张狰狞丑陋的脸上,竟仿佛流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我原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就那样结束了…无论有多么深重的愤怒、憎恨和屈辱,都必定会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但我不甘心,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牢牢地抓住这种憎恨,到死也不放开。
“然后我的身体倒下了,我能够感觉他们拖着我的身体走向那片陈尸的树林。慢慢地,我开始明白,我恐怕是已经死了,但我的意识、我的憎恨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甚至因为看见了更多师兄弟们的遗体而开始变得更加狂暴和愤怒……很快,我的脑海里只剩下浓浓的杀戮的欲念,我一定一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说到这里,顾烟蓝的脸上浮现出了狞扭曲的冷笑,仿佛在回忆着此生最为得意的时刻:“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成了厉鬼,阴魂不散的,只为了报仇而存在!”
会场上鸦雀无声,无数眼睛聚焦在这个残破丑陋的活死人身上。
可顾烟蓝却只抬头望向高台之上,不知不觉间,原本阴冷的眼神又逐渐变得温柔起来:“然后……我就遇到了我这辈子的第二位大恩人。他问我想不想要复仇,如果我点头,他就可以帮我,只不过,他也需要我帮他做几件事。”
“……”练朱弦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心中陡然紧张起来。
而此时,余掌门已经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那人是谁?”
“不知道啊。”顾烟蓝轻轻地摇了摇头,“黑色的斗篷,银色的面具。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因为光是他为我做的事,就已经足够赢得我的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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