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多地热。
这一百多年以来,练朱弦泡过的温泉可谓不计其数。
所以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这个温泉老手竟会栽倒在江南一口小小的泉池里——而且还是挂着鼻血、倒在了暗自倾心的人面前。
丢脸,但却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当练朱弦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那些恐怖的热气早就已经退散了。此刻,他浑身清爽,像是躺在了床榻之上;再仔细嗅闻,空气中还带着一股浓郁的藤花芳香。
微风拂过,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轻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练朱弦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片朦胧的淡紫色。
此时此刻,他正躺在庭院里的藤榻上,身上已经换好了干爽衣物,半干燥的长发垂向塌沿,而周遭几乎被落花所淹没。
庭院里很安静,静到仿佛只剩下练朱弦独自一人。
凤章君呢?
练朱弦心念一动,立刻想要起身寻找。可才动了一动脑袋,忽然觉察到了异样——
此时此刻,被他枕在脑后的并不是冷凉的藤枕,而是一条修长温暖的胳膊。
是凤章君,他就躺在练朱弦的身后,纵容练朱弦以手臂为枕、与他同塌而眠。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练朱弦默默地伸手,捂住了自己那刻不争气的心脏,用力的按压着,直到心跳勉勉强强稳定下来。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翻过身去。
胳膊的主人果然正是凤章君。此时此刻,他与练朱弦一样,都换上了东仙源客舍内提供的崭新亵衣,正安安静静地熟睡着。
不必担忧面面相觑的尴尬,练朱弦定了定神,开始仔细观察——
除去被练朱弦当做枕头的那条胳膊之外,凤章君的睡姿堪称规范、几乎如同挺尸一般。奈何他的容貌太过英俊,即便是挺尸,也是一具绝顶好看的尸体。
练朱弦的目光,一点点从他那饱满的额头滑向深邃的眼窝,再移向英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两片淡色的薄唇之上。
不知这一双嘴唇,亲吻起来究竟是何种滋味……
练朱弦的心脏又隐隐约约地毛躁起来。他轻轻按了一按,说服自己绝不可以做出乘人之危的举动。
为了平复这种心情,他还故意遐想开去——这仿佛还是重逢之后,他第一次看见凤章君的睡颜。
在云苍峰上的那两个夜晚,凤章君一直将床铺让给了他,而自己则在别处打坐将就。后来入了西仙源,更是与那大司命有过一番恶斗,想必也一定是身心俱疲了。
也罢,眼下就让凤章君好好地歇息歇息、养精蓄锐,反正今后还有得是独处的机会。
思及至此,练朱弦的心情已经彻底放松下来。虽说他不屑于乘人之危,但这手臂毕竟是凤章君主动伸出来的,于是他就挪了挪脑袋,在臂弯里寻到一个更为舒适的位置,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紫藤花架下的一觉,睡得倒是踏实而又香甜了。
——
约莫是在傍晚时分,一阵隐约的说话声将练朱弦从睡梦中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首先发现的是凤章君已经不在身旁。自己的脑袋下面已经换成了真正的藤枕,身上则盖着一条内室里取来的薄被。
他再起身朝着周围望去,发现凤章君已经起了,并且衣着齐整,正在与不知何时找上门来的燕英说话。一旁的竹架后边,立着一声不吭的李天权——想都不用想,他肯定是被燕英生拉硬拽过来的。
发现练朱弦醒了,燕英立刻向他发来了问候:“睡得怎么样?醒了的话,那咱们马上就出发?”
“出发……”练朱弦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出发去哪儿?”
“去未央城啊,好玩的地方!”
燕英显然是有意要卖关子,并没有详细解释。他只说未央城是东仙源管辖之下的一座城市,城里头没有宵禁,天天夜里灯火辉煌,瓦舍勾栏歌舞达旦,可谓是中原修真世界里的“第一快活乡”。但凡是来到东仙源做客的,就没有一人不会想要去那里看看。
他这边舌灿莲花、形容得绘声绘色,倒让练朱弦陡然想起了另外一桩心事。
前不久香窥的时候,他曾经见过曾善与怀远出现在南诏王城的夜市里,打那时起,他就幻想着也能够与凤章君真正逛上一回夜市。却没想到,这个愿望这么快就能够实现了。
机不可失,练朱弦便不再多问,立刻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
重新装束停当,练朱弦与凤章君二人便跟随燕英与李天权一路出了小岛,依旧回到了白日里他们御剑降落的那条突堤上。向守卫师兄禀名去向之后,四人依旧御剑而起,却是朝着西南方向而去。
今夜已经接近满月,他们借着明亮如水的月色翻过两座漆黑的大山,只见前方视线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隐匿在群山合围之间的广阔平原。
而就在这一片黑黢黢的平原之上,赫然可以看见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灯火辉煌的,如同洒落在黑色丝绒上的一把珍珠,又好像是天上的星辰倒影在了人间。
不远处传来了燕英兴奋的叫喊声:“那里便是未央城了!!”
觉察到凤章君开始御剑降低高度,练朱弦忍不住问他:“你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凤章君的声音,是紧贴着练朱弦的后背传过来的,温暖而又酥麻。
练朱弦定了定神,又问:“这城里头究竟有什么奥妙?”
可是凤章君居然也卖关子,甚至答非所问起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说话间,一行四人已经在未央城外降落。
只见面前的城墙高耸,城门口立着两架巨大的灯轮,将方面数十丈之内,照得一片灯火通明。灯轮之下,立着左右各四名东仙源弟子,此刻看见了凤章君等人,也立刻抱拳施礼。
燕英向诸位师兄弟禀名了来意,倒是顺利地获准通行。只不过在入城之前,他们必须佩戴上一种看似由干花制成的香囊。并约定,在城内不得使用任何程度的术法以及武器。
练朱弦接过香囊,在鼻子边上嗅了嗅,虽然有一股极其浅淡的清香,但若是当做香囊,又未免太过浅淡。
对此,燕英倒是解释了,香囊之中的植物能够掩盖人身上的气息,是城中所有人必备之物。
练朱弦立刻反应过来,既然他这么说了,那这座城里面的居民,恐怕就不应该是什么普通人了。
——
众人佩好香囊,便开始穿过城门甬道朝城中走去。
练朱弦到过的中原城市数量有限,可即便如此,此时他也能够看出这座不夜城的城门有太多的与众不同之处。
高大的城墙全都是用带着朱砂矿脉的巨岩堆砌而成,赤红色的脉络在墙体之上游走,仿若人体的血脉。也与那些雕刻在墙上的赤红色符文互相辉映。
城门甬道的长度起码是普通城门的三倍,贴墙摆放着不少类似机关悬索的铁器。沿着锁链往上看,可以发现头顶上方高悬着前后七道巨大铁闸,如同倒悬着一排排尖锐长矛,其作用不言自明。
行走在如此凶险的威胁之下,练朱弦自问无法做到从容自如。他加快了脚步,甚至是赶在了燕英与李天权的前面穿过了甬道。
方才御剑从天上鸟瞰时,练朱弦已经通过观察灯烛的排布而对未央城内的格局有了大致了解。入得城门便是主干道,足有四驾马车并行的宽度,地面铺着细密的白沙,道路两旁挖有明渠、种着垂柳,看上去倒也算是富庶之乡。
大焱城镇大多施行里坊制度,城内整齐排布着用高墙围住的大小坊市,夜间宵禁坊门紧闭,不允许商户经营、百姓通行。
然而眼前这座未央城却大大地与众不同——这里不仅没有里坊高墙,放眼望去,全都是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楼阁屋宇。家家户户悬灯结彩,街头巷陌火树银花。数千盏的灯笼、数万计的烛火交相辉映,照出了一座光明山、一片火海场,美得惊心动魄。
“怎么样?”
燕英得意地望向面露惊诧之色的练朱弦,“是不是比从天上看起来更了不起了?”
“……很美。”练朱弦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形容,唯有默默点头。
待到练朱弦习惯了眼前的壮景,一行四人便开始沿着主道往北边前进。不一会儿就融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这未央城中的居民,高矮胖瘦、妍媸美丑,倒也看不出与寻常人有什么两样。他们或三五成群玩乐游赏,或倚门吆喝揽客,总之都是各有各的忙碌或者乐趣。
燕英显然是城里的熟客,领着他们熟练地在人海之中穿梭。指着那些五光十色、千奇百怪的招牌、幌子介绍各家店铺的主营与特色。练朱弦仔细听了一阵子,发觉这里从绸缎布庄、药店,到车马坊、胭脂水粉铺子一应俱全,出售的货品似乎也与外面的并无什么区别。
约莫沿着往前走了一二百步,面前小风一吹,突然飘来了一阵扑鼻的肉香。
燕英一边说着自己知道香味在哪边,一边领着众人拐了一个弯。果然,前方这条小街的两旁竟全都是形形色色的食肆。
练朱弦粗略地观察了一番,从胡人的饆饠饼店到北边的羊杂羊汤,再到江南的米糕米酒,居然各种都有。他本来就不刻意忌口,眼下诸多美食当前,自然有些心动。
“美人兄弟,想吃吗?”燕英显然看出了他眼底的渴望,故意促狭道,“城里不能用大焱的货币,不过你可以求求我呀。”
“……”见他如此嘚瑟,练朱弦直觉有些问题,因此并不搭话。
倒是李天权又怼了他一下:“捉弄人好玩吗?”
“好玩啊。”燕英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白森森的小虎牙——练朱弦算是发现了,燕英是虎牙,而阿晴是兔牙,这应该算是他俩之间唯一的细微区别。
笑过之后,燕英才开始解释,未央城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城里的酒能喝;但城里的食物却只能看、能闻,能摸,却不能入口食用。要想来城里找乐子,须得自备食品。
说着,他还故意拍了拍腰上的小布包,想必里面装得应该都是食物。
练朱弦刚心想这小子恐怕又要拿吃的东西做什么名堂,却看见身旁的凤章君也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个与他的气质极为不相称的油纸包——正是早些时候他们从酒坊那边买回来的温泉酒糟鸡。
“……”
练朱弦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伸手把鸡接了过来,顺便给了燕英一个挑衅的冷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