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惊愕到喜悦,五仙谷中已是万众欢腾。
但在练朱弦眼中,这一刻的狂喜却与即将到来的灾难碰撞出了狰狞的火花。
接下去的一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局势直转而下?
练朱弦正寻思,只听凤章君低声道:“当今天下崇佛向道,以修士自居者数近百万,可白日飞升之事百年难逢一二。有些宗派原本门可罗雀,却因为有人取得仙籍而一跃成为仙山福地。”
“所以,教主成仙无疑能够提升五仙教的声誉,甚至一举打破与中原之间的隔阂,应该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大好事。”练朱弦顺着思路往下梳理:“只是,想打瞌睡就送来了枕头——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凤章君道:“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但西仙源的巫女直接受命于天,只会依照真仙们的旨意行事。即便是中原盟主云苍派,也绝不可能左右天命。”
“所以,诺索玛成仙背后并没有任何阴谋?”练朱弦若有所思。
凤章君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他们面前的场景又发生变化了。
——
五仙谷中夜色笼罩。
议事堂前的空地之上,教内最为古老、亦是最高大繁茂的山茶树正值盛花期。伞盖般的树冠上繁花似锦,花树下铺满了整朵整朵的硕大落花,远远望去如同血池一般。
若是换在中原这无疑会被当做凶兆,然而在南诏,却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与讲究。
庆祝教主位列仙班的饮宴,从这天午后一直持续到了夜半时分。南诏特产的琉璃灯盏被高高低低地悬挂在茶花树的花枝之间,璀璨如同五仙教传说之中的忘忧神木。
看得出,绝大多数的教中人都将教主登仙当成了一场天大的喜事。推杯换盏之间,无不畅想起了五仙教扬眉吐气的将来。甚至还有人提起了云苍派,说日后的五仙教也一定能够成为那样鼎鼎大名的修真名门。
练朱弦这才想到要去人群里寻找曾善——原来她就坐在灯影里,尽管身旁友人环绕,却还是闷闷不乐的模样,一直远远眺望着花树下的主位。
诺索玛就坐在主位上,笑得温柔和淡。银色长发从背后垂到满地落花之上,如同初春的薄雪。
周围还有人在不停地向他劝酒。平日里总是来者不拒的人,此刻却似乎有些乏了,他与身旁护法低语了两句,便起身离席。
饮宴正酣,醉眼迷离之间,似乎没有人在意主角的离去。唯有曾善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像极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幽灵。
练朱弦与凤章君自然也跟在她身后,走进了深浓的夜色当中。
五仙谷是一道狭长的谷地,南北长而东西窄。诺索玛离开了茶花树之后一路西行,没过多久便接近了情人崖下的那片芳草地。
然而眼前的景色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昔日开遍了白花的茂盛草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枯枝败叶,以及焦黑的土地。那些曾经被绿草覆盖住的坠崖动物尸骨,如今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月光下,显得诡异而不祥。
而这片焦土之上已经站着一个人。
尾随诺索玛而来的曾善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躲藏在了岩石后面,因为她认出了那人是谁。
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在饮宴上露面的蛊王。
“摩尼。”
诺索玛低声轻唤,走到了蛊王身旁。
蛊王的心情显然不好。他长久地沉默着,低头凝视诺索玛,然后突然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袖,绷在手里,朝着诺索玛的头上系去。
“看着就烦。”
“……”
诺索玛没有抗拒也没有反对,任由蛊王将破布条系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恰好遮挡住了那个微微发光的金色仙籍印。
当系完布条时,蛊王已经站在了诺索玛的身后。他的双手沿着布条缓缓落在诺索玛的白发上,拈起一缕在唇边摩挲。
“还记得么,你的头发是为我而白的。”
诺索玛依旧没做任何反抗,反而点了点头:“一头白发换一条命,值得。”
“值得?”
蛊王吃吃地笑了一声,“我倒是觉得,那时候如果我死了更好,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被你抛弃。”
诺索玛的眼睑微微抖动着:“我没有抛弃任何人,只是在该走的路上又前进了一步。”
“该走的路?”蛊王咀嚼着这几个字,继续冷笑:“五仙教那么多前辈教主,没一个走上这条路的。凭什么你就认定了自己应该走?你有没有想过,这几千几万年来,南诏这片土地上压根就没出过半个真仙。就算你上了天、成了仙,也一样会被孤立……这一步前进得有意义吗?”
“意义有,但不在我的身上。”
诺索玛的语气平静而坚定:“经此一役,五仙教的地位将会有多大的提升,相信你也看得到。更何况我要去的是天上,又不是去坐监牢。”
“怎么就不是坐监牢?!”
蛊王突然激狂起来,用力一扯手中的长发:“一旦入了仙籍,你就要离开五仙教,从此往后隐遁云中,再不得干预凡尘俗世、再见不得至爱至亲!这与坐牢有什么区别?不……坐牢尚且有个归期,而你这一去,与我便是永诀!!”
诺索玛被他突然袭击,吃痛地向后仰去,却仍然勉强辩解:“怎么会是永诀……你若继续修行,或许有朝一日——”
“不,根本不会有那一天!”
也许是因为怒火中烧,蛊王的眼眸竟隐隐亮着红光。
“你我都再清楚不过,我早就连人都不能算,又怎么可能登入仙籍?!早知如此,你当初又何必要舍命救我,给我以徒劳的希望,倒不如让我烂成一堆白骨!”
他的手终于放开了诺索玛,可眼神依旧紧紧纠缠着,仿佛饥饿的蟒蛇,能将人活活吞噬。
诺索玛没有反抗,反而温顺地垂下了眼帘。
“是啊,如果当初我没能救回你,如果我们两个一同死了的话,或许会是更好的结果。可如今我们都活着…我无法对不起五仙教…便唯有对不起你。”
两个人就这样纠结僵持着,直到蛊王一把将诺索玛揽进怀中。
“别走,五仙教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原本强壮邪魅的男人突然变得软弱起来。
可站在诺索玛身后的练朱弦却看见蛊王悄悄抬起了右手,掌心里凝结着一团黑气。
“……没有用的。”
诺索玛却已经看穿了他的伎俩:“若非出自我本人的意愿,没有人能够抹掉我额上的仙籍印。就算你把我弄晕了,囚禁起来,他们也一样能够找到我,别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蛊王的右手就这样停顿在了半空当中。脸上则写满了怨怼和失落。
诺索玛缓缓从他的怀抱中退了出来,郑重地抬起头。
“摩尼,我与你约定只在天上待一百年。百年之后,我会不惜一切回来找你。届时若能自由,我们便一起浪迹天涯;若是不能……我愿陪你再入轮回。来世,我们再不入仙门。”
他还没把话说完,只见蛊王瞳眸腥红、目眦欲裂,突然仰天一声怒喝,紧接着化为一团血雾,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衰败荒芜的焦土之上,如今只剩下诺索玛一人。
如同过去许多个夜晚一样,月色如水从云端落下,映着他的白发莹莹生辉。只是被这一层光亮笼罩着的他,今天竟显得有些孤独。
“向来只有凡人飞升而去,从未见过仙家堕回凡尘。仙凡之隔,又岂是张口一句誓言就能够跨越得了的。”
凤章君的声音,如同眼前的月光一般冷冽。
蛊王盛怒而去,只剩下诺索玛孤零零地又静默了好一阵。他伸手将额上的布条扯下收入怀中,随后迈开不再轻松的脚步,重新朝着茶树下的饮宴走去。
直到这时,一直躲在岩石后面的曾善才动了一动,却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
练朱弦有点不自然看向凤章君:“你们中原的应该很不熟悉这种事吧?”
“什么事?”凤章君似乎不解。
练朱弦愈发尴尬了:“就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呃……情~事啊。诺索玛与蛊王同为男子,却互相爱慕,这在南诏并不奇怪,可在中原是不是伤风败俗?”
这个问题着实有些突兀。凤章君不免多看了练朱弦一眼:“中原地域辽阔,风俗不尽相同,并无一定之规。至于你所说的余桃断袖之情,自古就有,如今亦不在少数。我们通常视为私隐,并无人横加干预指责。”
练朱弦胆子大了一大,有些话便趁机脱口而出:“那么……你呢?你又是如何看待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凤章君那原本晦暗无光的眸中划过了一丝微光,宛如流星过境。
“怎么,我的看法很重要?”
这个仿佛不成问题的问题,被一下子丢回给了练朱弦。
练朱弦动了动嘴唇,可声音还没出嗓子里发出去,眼前的场景又飞快地变化了。
———
世界迅速脱离了黑暗,被一片刺眼的光明所笼罩。当最初的应激反应结束之后,练朱弦发现四周围几乎只有一片雪白。
积雪皑皑的陡峭坡地,远处透露出神秘蓝绿色的万古冰川,天空中飘着细小如同水晶碎屑般的细雪。
“这里是……神外雪山!”
即便是练朱弦此刻也难掩惊奇——尽管神外雪山同样属于五仙教地界,可事实上,千百年来不要说寻常弟子,就连教主与护法都不能随意出入。
只因为,这里是五仙教绝对的禁地。
与书库林立、典籍诸多的中原修真界不同,五仙教对于自身的起源以及信仰体系并没有太多的记载研究。有关上古的旧事,大多经由民歌口口相传,不可避免地逐渐散失着。
而这其中,有关于“天界”的描述更是凤毛麟角、甚至自相矛盾。
有些民歌里说,“天界”有九重,高高漂浮在云端之上,成仙之人轻若鸿毛,一旦飞升就再无法回到地面。
也有说法认为“天界”并不在天,而是地上一处隐匿的世外桃源。肉体凡胎既无法得见、也不能靠近。一旦进入,就再无法离开。
尽管众说纷纭,却有一点是所有人的共识:神外雪山的山顶,是距离“天界”最近的地方。
而这一点,即将得到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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