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无数双眼明里暗里的往这边看着,闻衍要维系天子风度,只能装着风轻云淡,面上是一惯的面无表情,轻轻的颔首,负手登上主位。
天子前脚刚到,后边高太后也到了。
宫宴高太后并未出席,今日家宴,是皇长子头一回出席,堂正的在众人面前过明路,高太后自然是要到场。
天子太后到场,嫔妃们再不敢窃窃私语,乖顺的端坐着,生怕规矩不正叫天子太后看在了眼里,心里对她们生了不好的印象。
钟萃把皇长子扶下地,在他小肩膀上拍了拍,明霭转头看了看母妃,钟萃朝他笑笑,“去吧。”
皇长子听话的迈着小腿上前几步,在主位下停下,冬日本就寒冽,怕他受了凉,身上穿了厚袄子,上边还绣着五颜六色的云纹花样,他艰难的抬起两只胖胳膊,双手还合不到一起,不大熟练的朝天子太后见礼:“明,明给,给父皇、祖母安。”
钟萃原本教的是明霭给父皇、祖母请安,但都过了好一阵了,他还能记得其中几个字已经不错了,父皇、祖母这些称呼他叫得顺,叫得清楚,时常会喊,但换成其他的句子就不行了,他现在还不能清晰的说完整一句话。
钟萃对他没有要求,孩子如今还小,等他再大些,到启蒙了,自然就能说清楚,说完整了。
皇长子就站在下边,憨态可掬,叫高太后恨不得下去把长孙搂在怀里的,她脸上满是高兴,到底按着规矩,虚虚的抬了手:“大皇子不必多礼,起身吧。”
皇长子不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他虽然不知道意思,但在缀霞宫时,也经常见宫人们朝母妃行礼,母妃便是这般虚虚抬了手,然后行礼的宫人就抬头起身。
皇长子见多了,见了太后这个手势,就顺着直起了身子,放下了手,扭头跑到了母妃钟萃身边,仰着小脸看着她。
钟萃把人安置在旁边,肯定的道:“明霭做得很好。”
皇长子听到母妃夸他“好”,顿时得意的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脯。他好。
高太后原本是想招招手,让长孙到她这个皇祖母身边来的,也叫人知道她对皇长子的重视,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人就跑了。
高太后对长孙明霭十分疼爱,皇长孙也亲近她,只是更亲近母妃德妃。
天子和太后对皇长子的疼爱宫中嫔妃听过不少,但亲眼见到却是少有,目光中不由得带着艳羡。不止良妃如此想,便是她们在心里也会想,若是皇长子出自她们的肚子,如今在后宫风光无限的便该是她们了。
皇长子头一回出现在家宴上,这是一种讯号,开宴后,他坐在母妃身边,他的位置是专门安置的,正合适,不紧不慢的拿着勺子用膳,形态举止已初初露出一二皇子的矜贵来。就是经常暗想德妃太过纵容,还不教导皇长子一二仪态规矩,以至于皇长子如今还满宫疯跑的天子都有些惊讶。
按天子的心思,德妃纵容,每回他提及时多有不高兴之处,天子只得闭了嘴,天子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如今皇长子正式出现在家宴上,等以后他多亲自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皇长子的仪态规矩自然也就齐整了。如此也不用叫德妃每每提及便冷下脸来了。
只是如今的情形有些出乎他的意外之外,叫天子惊讶了好一会,见皇长子明霭确实乖巧的坐在椅上,小手上握着勺子,他年纪尚小,又兼之身为皇长子,身份尊贵,身边宫人奴仆无数,天生就金尊玉贵的,他用膳的动作还有些不稳,好些时候甚至都洒了,也没送到嘴边,旁边伺候的宫人面上焦急,想上前帮忙,只早前娘娘有吩咐,又不敢擅自动弹。
闻衍有些怔,被家中娇贵养着的公子们大都有些脾气,幼年未被封为太子时,闻衍虽为中宫嫡子,但也却不时去母族高家走动,见过许多身份高贵的公子们,他们中也有脾性温和的人,但这般年幼时,多少都会带着些不耐的。
但皇长子却没有不耐烦,他眉宇间端正着,一点点的抬着手,放平稳,动作从容,不紧不慢,格外的有耐心,最后一点点的送入嘴里。
见微知著,是最容易能体现行事,他这般年幼,便能这样好性,可见长大后是个稳重的性子,也是最能守下江山的君主,这点与平日里他看到的时候截然不同,闻衍想的是等皇长子叫他亲自带在身边了,自然会教导他皇子该如何行事,首先便是不能再贪玩,顽劣,仪态行止要宜静为主,他也是这般过来的,跟着一点点的学,自然就有改变了。
但现在还不等他把人带在身边,他已经看到了皇长子身上这样的一面,反倒是显得他管中窥豹,因为先入为主,眼中带了偏见了。
闻衍还想着,那几次德妃虽然嘴里一如既往的温和,但明显冷了下来的模样,还说皇长子是乖巧懂事的,闻衍当时想的是德妃是生母,自然是偏向皇长子,甚至在这之前他都是这样想的,想来德妃说的本就是真话,是他小看了他的皇长子,也小看了德妃。
天子目光落在德妃钟萃身上,她生得一如既往,还是几年前那般楚楚动人,只是如今眼中添了些为母后的温柔,带着笑,只在旁边悄悄看着。
还没收回来,旁边高太后肯定的说了句:“皇长子叫德妃教得很好,皇帝以为呢?”
闻衍不得不承认:“母后说的是,她确实教得好。”
是他看走了眼。
高太后点点头,高太后往日出席宫中宴会多是坐上片刻就离去,今日却一直坐在殿中,没有要离去的意思,还给嫔妃们多赏了一回酒。
奉到天子御前的酒是辛烈的美酒,奉到嫔妃们面前的酒水却是带了些清甜的果子酒,果子酒清亮透明,味酸、甜,带着独有的芬芳之气,不如美酒那般辛辣,是宫外酒坊里才供来的,连钟萃都尝了不少,到后边连脸颊都沾了淡淡的绯色。
家宴完,嫔妃们要随着天子登上北城门,在城楼上观整个京城的繁华,钟萃这还是头一回随行,去北城门前,钟萃把明霭交到高太后手中。
已经是夜里了,孩子入夜都会守在母亲身边,皇长子也不例外,他亲近皇祖母,但更亲近母妃,尤其是夜里时,小手扯着母妃的裙摆不肯去,难得倔起来。
钟萃半蹲着,搂着他的小身子哄着:“母妃要随父皇去北城门,你先跟祖母去永寿宫,母妃等会来接你好不好。”
他一个劲儿的往钟萃怀里冲,想要跟着一起去。后宫嫔妃皆要随着天子去北城门,除高位、得宠的嫔妃们能登上城楼,下边还有不少的宫妃,她们伺候的宫人,守在北城门的侍卫们,乌泱泱的一群人,钟萃哪里敢带他过去的。
若是这底下有人想要使坏,在人多之时是最容易的。
钟萃在他身上轻轻拍了拍,把人交到秋夏两位嬷嬷手上,披上披风,随着往北城门去。夜里风大,冷风很快吹散了酒意。
北城门下侍卫们守着,见天子一行到来,这才撤下,闻衍只带了贵人之上的嫔妃登上城门,踏上城门上那一刻,整个京城的热闹尽收眼底。
正是年节日,整个京城在灯烛下五彩斑斓,街上人潮涌动,城楼上几乎能听到传来的嘈杂之声,说话的,叫卖的,络绎不绝,仿佛是他们置身在那京道之上。
钟萃是第一次站在这高墙之上,也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景象,目光中还带着诧异,一旁的禧妃见状,在钟萃面前笑意盈盈的:“娘娘是第一回来,许是不知这北城门正对着京城,这京城热闹,但最热闹的还是要数年节这一日的,娘娘看外边熙熙攘攘的,平日里可难得见这般情形。”
钟萃确实是第一回见,但是,“禧妃平日里来过这北城?”
宫妃若无旨意,贸然登上城楼,那是触犯宫规的,罪名可大可小,往大便是觊觎不臣之心,禧妃脸色一变,忙道:“臣、臣妾也只是听说罢了,不曾来过这北城门。”
禧妃方才不过是逞能,仗着入宫早,想在钟萃面前找些面子,出一出这被压了一头的气,还有陛下批言她“东施效颦”,这东施说的是她,另一位便是面前这德妃了,两人若是在一处,难免就会叫人想起陛下曾经的批语来,叫禧妃背在身上的这个笑话不断被人想起来,指指点点的,禧妃心里哪里舒坦的。
她抿了抿嘴,走开了两步。
天子不知道嫔妃这边的事,在另一头朝钟萃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身边去。
能伴在天子身旁登楼眺望的,不是信重的嫔妃便是宠妃,嫔妃们心知肚明,只是看过来的目光到底带着几分艳羡。
钟萃在嫔妃的目光下走到天子身侧,与他并肩驻足,闻衍抬手,指着京城那副繁华的景象,问道:“德妃觉得这京城治下如何?”
窥一城便足见当今的手段,钟萃实话实话:“陛下治理之下,海清河晏,万民太平。”
这些话闻衍不知听过多少,但现在仍是叫他不由得在心中升出一股自豪来,宛若当年他亲眼得见这天下逐渐安康一般。
闻衍抿了抿嘴儿,话到了嘴边,再三吞咽,才终于说了出来,头一回回夸:“你也很好。”
他加了句:“皇长子由你教得很好。”
钟萃抬眼,眼中亮光如城中耀眼的烛火,只下一刻,她眼中愕然,手下意识拂到天子臂上:“陛下,你脸色怎的如此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闻衍眉心一蹙,轻轻摇头:“朕无事。”
下一刻,一股眩晕袭来,闻衍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一些声音,朦胧得似乎从远方传来。
“陛下!”
“陛下,你怎么了?”
“德妃娘娘,你怎么!陛下为何晕倒了!”
钟萃随之一同跌落在地上,双手还扶在天子手臂上,神色慌乱,在嘈杂尖叫声中,慌乱的摇摇头。
不是她。
钟萃之前想过北城门人多,容易叫人钻空子使坏,万万想不到竟然是陛下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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