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除开少时在学问和政见上多有依赖两位太傅和朝中重臣们的地方,待登基后,多是亲自下决定,随着把控朝政越久,天子身上越发威严,天子强盛,朝臣便弱势。
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当着天子的面指出他的不是来了。
满朝文武百官是不敢,是惧于天子权势。小贩不是,只当他是普通的富家公子,说话便少了恭敬谨慎。
天子下晌回了宫,便有人报到钟萃面前来了,钟萃忙吩咐下去“膳房里温着炖上的汤水,命人给陛下送些过去。”
宫人道“娘娘,看陛下的方向,像是朝缀霞宫来了。”
钟萃有些诧异。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外边已经有人通传了,话音还没落下,天子已经大步走进了殿中,身后杨培捧着几个匣子快步跟着。
钟萃忙起身行礼“陛下”
闻衍背着手,轻轻颔首,面上如平常一般叫人摸不清情绪,闻衍每回来缀霞宫,先是四处张望一番,看看皇长子,现在他有心想说上两句,但见与他客气规矩的钟萃,闻衍只得把先前的话给抬了出来“明霭呢”
提及皇长子,钟萃整个人都柔和起来,朝内室里看了看,说起来“他才睡下了一会。今日一早便带着宫人在院子里、林子里到处玩,晌午用了午食又玩了玩,先前累着了,便去安歇了。”
皇长子的事,每日都有人事无巨细的报到天子跟前儿来的,连换了几身衣裳、做了什么游戏,几时几刻说了甚话都无细漏,天子问这话不过找话罢了,但跟以前每次一样,下意识脱口而出“怎的又到处疯跑了。”
宫中虽没有对皇子们幼时的言行有规定,但上到皇帝太后,下到嫔妃们,都认为皇子们是应该要与臣下等家中的不同,应要教他们言行规矩,勿做跑来跑去这等不雅的行为。
天子犹记得幼时,自他有记忆中开始,身边伺候的嬷嬷们便夸他有皇子风度,遗了母后那般贵气庄重,太傅们对他学习进度赞赏,连母后都夸他懂事,他的记忆中莫说有如此不端庄的时候,便是连稍出格的时候都鲜少。天子是在一片赞赏之下成长的。
说完,看见钟萃脸色顿时恢复客套,闻衍心里有些懊恼,想找补两句把话给圆回来,但是偏生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活到如今,他却还是头一回要顾忌嫔妃心思的。
钟萃微微抿了唇,敛下眉心,客气的说道“陛下容秉,臣妾早前曾问过太医们,太医们说在合理范围内多动一动对孩子是有益处的,若是一直拘在房中反倒压了性情了,明霭还小,待他大一些能启蒙认字了,臣妾定会教他些规矩礼仪的。”
闻衍不置可否,天子好面,拉不下来这份颜面同人软声说话,闻衍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来,那华老三能说会道的,怎的就没说说这等时候该怎么开口的
他朝身后的杨培使了使眼色,杨培立时捧着大小匣子上前,笑盈盈的说道“娘娘,这些都是陛下亲自准备的。”
天子不时有赏赐下来,钟萃早就习以为常,命人接了匣子过来,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朝闻衍福礼道谢“臣妾谢陛下赏。”
闻衍看着人,眉心微蹙。
那华老三不是口口声声的说女子最是喜欢惊喜,尤其是亲手准备的么怎的这钟氏听到他亲手备礼这话,面上与其他时候赏赐时一般无二的闻衍点了点头,杨培便亲自走上前,揭开了匣子介绍起来。
“娘娘看,这红粉茶花可是在城郊的村子里才有的,陛下带着老奴可是亲自去了城郊的村子里,陛下亲手采下了这一支最艳丽的茶花,特意送给了娘娘的。”
钟萃十分惊愕,反应却不在这上边,只关切的问道“陛下出城了”
闻衍心里提了提,隐隐有两分期待,面上顿时一怔,杨培反应及时,忙解释“离城倒也不远,是附近的村落,村子里摘种了许多茶花,逢茶花开便摘了送到城里来售卖。”
天子带着仆从出现在城中倒算不得稀奇,自来便有皇帝换了常服出现在街头小肆的,但若是要出城,便算得上大事了,要通知身边礼监准备车架,仪仗,贴身的侍卫,随行护卫等。礼监归掌仪处管,在钟萃麾下,天子若是要出城,礼监备驾要过钟萃这里。
钟萃听徐嬷嬷讲过礼监们的行事,替他们说了句“城外到底比不得城中有捕快、禁军在,陛下身份贵重,万不能有丝毫损失,若是陛下下回要出城,臣妾定会给陛下仪仗安排妥当。”
杨培看了看天子脸色,立时又打开了一件匣子“娘娘看这件,这是城中最好的绣娘绣的荷包、香囊、绣帕,城里的小姐们最是喜欢的款式,那铺子门庭若市,难得才当先售卖出来,这是在城里采的。”
闻衍只隐约听到那城外几个字,等带着杨培出城后这才茫然不知去哪里摘花,车架在城郊四处都转过了,正巧碰上卖完花回村的华老三。
华老三嘴甜,他卖花很快便卖完了,见他们到处打转,心里便猜测了几分,闻衍立在一旁,难以亲近,华老三便上前同杨培说起了话,最后把他们带去了华家村。
路上,闻衍便没少听那华老三提那些男女之事,他瞧着年纪不大,但因为常年卖花,时常跟夫人小姐,跟要讨心上人欢心的男子打交道,便练就了察言观色的好本事,他看这一对主仆车架看着不显眼,但用料却比那些大家公子的车架用的料子更沉更实,知道这并非是一般的富家公子,更是知无不言,把他听过的那些恩怨缠绵的故事都讲了出来,比那说书人的嘴皮子也是不差的。
华家村的茶花却是漫山遍野都是,整个村子因着茶花进账不少,山林上栽的茶花树都是经过了精心打理的,每一片都很是漂亮,与宫中御花园里的梅林又是不同的风景。
杨培伺候天子几十载,虽摸不清天子脾性,但天子向来对这些事嗤之以鼻,杨培也是头一回见陛下穿梭在茶花林里,挨着的查看花束,直到选出了其中最美的一支摘了下来。他在陛下身边几十年,何曾看到过陛下这样亲力亲为的时候,陛下对德妃娘娘的宠爱当真是叫人心惊。偏偏这德妃还不领情的。
匣子里排列着几个样式新颖的绣活,钟萃看上一眼,眼里倒是有些高兴,声音都轻快两分“这样式确实与宫中的不同,更秀雅一些。”宫中住的都是嫔妃们,为她们做的任何样式都要彰显宫中的雍容来,以华贵为主。
“娘娘喜欢便好。”杨培心里忍不住松了口气,余光觑了觑。闻衍脸上的紧绷也缓和下来,心里的高兴刚升起,目光落在一旁叫宫婢捧着的匣子上,里边娇艳的花枝静静躺着,顿时叫他又有几分烦闷。
他亲手摘的花枝她只随意看了一眼,这不过是绣娘赶出来的绣品倒是得她满口称赞不是都说女子爱花枝么
钟萃把里边的香囊取出来,摆在手上看了几眼做工针线,还朝天子道谢“这礼臣妾十分喜欢,谢陛下赏。”
天子除让她不时亲手做了饭菜点心,也让她做贴身的衣物,挂饰。钟萃绣工差,叫天子嫌弃过好几回,只宫中的样式太过繁琐贵重,极难学会,这几件绣活针线走位不如宫中,但正适合钟萃跟着学上一学。
这几件绣品牵连着钟萃往后的绣工,也能叫她更好交差,钟萃自然喜欢,也更放在心上一些,主动把那香囊收了起来。
闻衍眼中复杂,又是烦闷,又有些高兴,这绣品无论如何也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天子自觉十分了解钟萃的喜好,挑选时便按着钟萃喜好挑的,如今她高兴了,便证明这回那华老三倒是说对了的,是送到了心坎上,好一会才开了口“不必。”
他目光落在那花枝上,心里倒还是有两分不服,难不成他亲手摘的花枝还比不得这几个绣品不成
闻衍嘴角一抿,到底不曾开口。
送来的还有一个匣子,匣子不大,杨培揭了匣子后,还亲自小心的取了出来,奉到钟萃面前“娘娘请看。”
钟萃看着面前的兔子糖人,目光带着些不敢置信“是、是糖人。”
她忍不住伸了伸手,在碰到糖人前又收了回来,眼里格外的欢喜“许久未能见到这等宫外的东西了。”
钟萃在侯府时日子艰难,能傍身的银钱少,若是有出府的机会,最喜欢的便是去糖人摊子上叫摊主画上一个的,进宫后却是再没见过了。
买糖人还是闻衍无意中听那华老三提的,说城中男子只要买上一个糖人回去,保管叫心上人气消,闻衍也不过是随手试了试。
钟萃仰着小脸,漾着笑“陛下怎的让画了个兔子。”
闻衍只轻轻低头就与她对视,目光在她光洁动人的脸上看过。这张脸,他想起的时候便只想到了兔子,尤其红着眼的时候最为相似。
他忍不住抬手,在她眼角拂过,正要开口,已经睡足的皇长子却是醒了来,正朝外跑,秋夏两个嬷嬷带着人跟在身后追着。
闻衍对自己的皇长子极为宠爱,回回说着皇长子不合规矩,但却没有下文,孩子许是敏锐,皇长子也知这个不常见的父皇对他的宠爱,并不惧怕天子威严,心中甚是高兴,几步跑过来抱住人,清清脆脆的唤道“父皇”
闻衍的话被打断,只得收回手,略略无奈的看着他的皇长子。
明霭抱着父皇的大腿,大眼四处转着,定在杨培手上的兔子糖人上,睁着大眼看向钟萃“母妃,兔兔,玉兔”
皇长子并非是只知玩,甚么都不学的,钟萃平日温书时,他若粘着母妃,钟萃便读书给他听,讲书上的各种故事,这玉兔便是其中一则。
皇长子忍不住伸出小手,杨培在得了钟萃的示意下,把糖人小心递给他,皇长子抬头看钟萃,钟萃便半蹲着搂着人,一手替他掌着这糖人,柔声同他说道“这兔兔糖人是父皇送来的。”
皇长子睁着大眼,他是知道父皇的意思,也知道送的意思,跟母妃说道“父皇送,送明明”
明霭两个字有些拗口,对他来说还有些难度,他的意思,是天子送给他的。
钟萃有些怔,方才来时那杨培杨公公只说过是陛下亲自备下的,陛下出宫一趟,采了些宫外之物倒也正常,那花枝、绣品一眼便知是送与女子的,但这糖人钟萃便有些不确定了。
她已为人母,非是年轻的姑娘们了,哪里还用送这些年轻女子们喜爱的,何况宫中还有皇长子,陛下对明霭的疼爱她是看在眼中的,若是专程为他买来的也能说通。
钟萃搂着人,抬着小脸,带着点好奇“陛下”
闻衍这糖人当然是给她买来的了,但追着皇长子的宫人们都在,尤其秋夏两位嬷嬷更是母后高太后宫中的嬷嬷,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她们二人如今伺候在侧,通身慈善,叫天子心中格外别扭,神色都沾上了不自在,叫天子不得不违了心“嗯,是给他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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