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培一愣,弓了弓身子,提着灯笼的手忙从右边移到左边,左边的路被灯笼光照亮几分,露出昏暗的路面来。两侧开道的宫人也转了方向,提着灯笼立于两侧。
闻衍负着手,瞥了眼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杨培一眼,轻哼一声,莫不以为他不知他在想甚的,闻衍大步走着,嘴里还扔下一句:“朕只前朝宫务繁忙,挪不出时辰来,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何处是朕去不得的?朕可不是怕了甚的。”
这话没头没脑的,杨培先是一愣,实在不知天子这话何意,但多年伺候在天子身前儿,叫杨培早就练就了一套话术,不管陛下话中是何意,是不是要发怒,先顺着夸着总是不会出错的,杨培连忙点头:“是是是,陛下说得极是,这天下陛下都是去得的。”
“本就如此。”闻衍不轻不重的哼了声。
夜里宫中鲜少有人走动,偶尔几个侍监走过,便是侍卫们巡逻,前边不远过了林子便是缀霞宫了,缀霞宫在宫中地域独特,又因着宠妃和皇长子,侍卫们巡逻对这一片也多重视几分,拨了好几班不时在缀霞宫附近巡逻走动,侍卫们正齐整的巡逻着,远远见了天子行来,侍卫们忙退至一旁,抬头见礼。
闻衍行至身边,抬了抬手:“起吧。”
按天子脾性,能得他多说上一句便是天大的恩典了,杨培在一旁伸了伸手,把前边的路给照亮了几分,正等着陛下抬步的,谁知陛下却突然顿下了脚步来。闻衍立着身,沉声问了起来:“宫中可有甚异动的?”
天子虽未点名,但领头的侍卫却顿时福至心灵了的,领头侍卫拱拱手:“回陛下,属下们已巡逻半个时辰,至今未见任何异常。”
闻衍轻轻颔首,“嗯”了一声儿,却是未见任何动作,天子不敢挥手,侍卫宫人们都只得在一旁候着,低眉垂眼。
杨培伺候在天子跟前儿,他身为御前大总管,在这等时候,也只有杨培敢站出来劝说了,半晌,杨培上前一步,正要大着胆子开口,闻衍先一步朝侍卫们摆摆手:“去吧,好生巡逻便是。”
侍卫们领命,朝他见礼:“是,属下们告退。”
杨培估算了下时辰,轻轻唤了声儿:“陛下。”天子先去了高太后的永寿宫请安,又陪着高太后用过了晚食,待他们离开永寿宫时外边天已是暗了,如今又在路上耽搁了好一阵,再过上一会便该是各宫落锁的时辰了。
闻衍抬眸,目光看向前边林子里,缀霞宫在林子深处,只有宫中一角隐隐显露出来,夜里瞧得不大真切,林子里也只有灯笼几盏挂着,闻衍的目光在夜色下陡然转深,蓦然他收回目光,面上镇定自若:“走吧。”
杨培忙在前边提灯:“是,陛下千万小心,林子密,这照得亮光也不显。”
穿过林子,缀霞宫便露了出来,高高的门缝里只露出里边几缕光亮,还能听见侍监们的脚步声走了过来。这个时辰,前边东西六宫倒并未落锁,但缀霞宫离东西六宫远,又有林子遮掩,夜里几乎没有宫人侍监敢穿林子过来的,钟萃便吩咐过叫他们提前先落了锁。
今日当值的是玉贵,他开了门正要合上,便见天子一行走进,连忙把大门打开,“奴才见过陛下,不知陛下驾临,奴才惶恐。”
缀霞宫里边灯笼高挂,灯火通明,一直延申到主殿,灯火的明灭才越发暗了下来,闻衍几乎下意识便抬腿往主殿走,“钟嫔可在殿中?”
玉贵起身回话:“是,大皇子醒了,嫔主子这会儿正在同大皇子说话呢。”
宫中灯火明亮,但小孩却受不得这样强烈的光,那钟氏之前便说过,闻衍也不过是顺嘴一问,尽直朝着暗下来的殿中走去。
相比其它殿中灯火通明,主殿的灯火只留了几盏,房中一切平添几分温馨,闻衍踏进房中,便见钟萃怀中抱着人,母子两正细声的说着话,钟萃软言说着,声音放轻,又带着安抚,怀中的皇子不时的叫唤两声应和她一般。
高太后出身世家嫡女,自幼习规矩礼仪,对膝下嫡子虽关心挂念,不时过问他的起居情形,安排好他身边的用度,但这般亲近的时候却极少,母子二人的关心更多是来自日常问候中。
闻衍虽不是第一回见,但心头却仍是一动。
他巍然不动,钟萃一抬眼就看到了,眼中有些惊讶,抱着皇长子很快迎来,朝他福礼:“臣妾见过陛下,陛下怎的来了,若是提早吩咐,臣妾便让他们多点上几盏灯了。”
皇长子不记事,只几日没见过父皇,现在一双眼便直直的盯着人看。
钟萃原是一句随口话,闻衍心头却冷哼一声,这普天都属天子,他堂堂皇帝,四海之主,要去何处还要先征询旁人的应承不成?换做其她嫔妃,见天子驾临只有欢喜的份,哪如她一般还质问起来了!闻衍居高临下的看着人,下意识问出来:“朕数日不曾驾临缀霞宫,钟嫔可有异议?”
天子话中含义不明,叫钟萃有些摸不着头脑,钟萃下意识朝天子身边的大总管杨培看去,只见他低着头,规规矩矩的伺候在一旁,宫中的宫人也顿时噤了声。
钟萃心中一动,想着陛下这番话是何意,可是有意试探于她?试探她是否是那等恃宠而骄的妃嫔?如今尚且摸不着陛下这番话的意图,也摸不着陛下心中是否不悦,钟萃便照着杨培的话术那般,顺着哄着的先把人安抚下来,何况这话可大可小,她哪承担得起的,钟萃正起小脸。
“陛下明鉴,臣妾虽读书不多,入学资历也短,但得陛下教导,也知一二道理,陛下心中挂念前朝大事,勤政爱民,如此大事,臣妾再不济也知轻重,又岂敢有任何不满不处的。”她若是有异议,有不满,那便成了书中那祸国殃民的妖妃了。
天子勤政,天下黎民福祉,钟萃哪敢对天子行程有异议的,这顶大帽她可受不住。
钟萃回答得规规矩矩,如同前朝的大臣一般正义凛然,端端正正,闻衍一时倒瞧不出甚情绪来。钟萃忍不住轻轻抬了抬眼,不见天子有回应,正想再多说上两句陛下的好话来,闻衍“嗯”了声儿,目光从钟萃身上移开。
钟嫔话中凛然,倒是十分有觉悟,闻衍心中也有几分高兴。想来他教授的她倒是学进去了几分,知道何为大局为重了,中宫后位掌着后宫,是天子的贤内助,更是应当持此等胸襟气度为天子分忧解难才是,她倒是有两分中宫的模样来了。
但闻衍心中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的,伴随着几分骄傲,心头又生出了几分怅然来,仿若对钟萃这个回答不甚满意。钟萃并无异议,反倒是他对钟萃的回答生出了异议来。
闻衍压下这股莫名,与直直盯着他的皇长子对上,父子两互相看了好一会,闻衍轻笑一声:“这小东西,前些日子还不会抬头呢。”
皇长子抬头已经算慢的了,主要是宫中伺候的嬷嬷婢子们太紧张,万事伺候得细致,给捧到面前来,反倒是他自己,更喜欢听声,不时便寻着抬头去看一看的,钟萃忙于内务处的事,平日守在他身边的时候少了些,等她闲下来陪着时,皇长子又变了个模样的。
钟萃低头,手轻轻拍了拍,眼中满是骄傲:“陛下不知,咱们明蔼还会翻身了呢。”
闻衍大喜:“当真?”
钟萃轻轻颔首,与他细细讲了起来:“前两日臣妾刚从内务处回来,在外间与芸香几个说了会话,他许是醒了在里边听到了臣妾的声音,见臣妾久久没进去,便不乐意了,待臣妾进去,正巧见到他翻了身,就这般一撅一拱的,没几下就翻过来了,还朝臣妾笑呢。”
钟萃随意给他示范了记下。
宫中只有皇长子一位皇子,自是精贵得很,上从主子们,下到宫人婢子们无一不精心伺候着,皇长子几乎一日一个样,他刚出身时还稍有些瘦弱,如今被精心伺候了几月,已经长成了胖乎乎的模样来。
闻衍眼中都有些不可思议,就这胖小子翻身倒是灵活呢,他认真同皇长子说:“下回你也翻身给父皇瞧一瞧。”
他微微弯下腰,明蔼顿时往母妃怀里靠。
闻衍一顿,钟萃抱着人,忙朝他解释:“孩子忘性大,陛下这几日没来,他有心认生,等会与陛下熟悉了便好了。”
闻衍直起身:“身为朕的皇长子,这胆子实在太小了些,等他长大,朕亲自带在身边多教教便不会再如此了。”
天子说得十分轻松,却叫钟萃听得顿时起了一身薄汗。能被天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皇子定是出身高贵的嫡皇子,往后是要继承帝位的,她的孩子非嫡却居长,本就叫人猜忌,若再由天子亲自带在身旁,明白的放在明面上,只怕会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与天子亲自教导嫔妃不同,天子亲自教导嫔妃,只能说得上一句宠爱,但若涉及皇嗣,便是与皇权扯上了关系。
昔年杨公继位,荒淫无道,最爱妾室莺,偏袒庶子归,时常带在身边,出入帝居,杨公宠爱,莺母子风光无限,甚至压下皇后嫡子,杨公卧榻病床时,皇后借此揽下权柄,扶嫡子登基,诛杀莺母子二人。
此事在书中不过一句杨公失德,不尊规矩。后世提及这则典故一则认为杨公荒诞,二则便是杨公宠爱太过招摇,本该带在身边的为嫡子,杨公偏带了庶子在身侧,皇权争斗,继位者只一人,杨公虽非有庶子继位之意,却到底招了猜忌,为莺母子亡故埋下了伏笔。
钟萃一想到那样的下场,浑身抖了抖,整个人紧绷起来,以史为鉴,让她联想到了他们母子二人身上,读书认字自有她这个当母妃的教导,钟萃万不敢让他成为第二个风光无限的归,她急急生硬的脱口而出一句:“不用!”
钟萃话音刚落,殿中气氛刹那冷了下来,闻衍脸上不带丝毫情绪朝她看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