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柏云峥在刚才小二说道“丽妓”时,微皱一下眉,觉得她一个姑娘家听这些不好。但见她兴致高昂,也不愿扰了她的兴致。

看她又在画面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到桌前坐下:“觉得这画如何?”

“云湖仙人的画自有一股浩荡之气。”柏云峥对这陶成不甚熟悉,只知他几幅代表作品。

徐佑依却一撇嘴,心里想着:又卖弄学问!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一向慵懒,不熟悉的人,不认识的事一律不管。待人接物一向宽和,是因为无欲无求;可对着柏云峥,不知为什么,不是嘴上刁难就是心里挑人毛病、找人刺儿。也亏得柏云峥竟没觉得不妥。

这一会子,小二把菜上齐,两人才都不说话。桌上有名的苏州菜:碧螺虾仁、蜜汁火方、樱桃肉、母油船鸭、黄焖栗子鸡、响油鳝糊,还有姑苏百姓春天吃的麦芽塌饼。徐佑依边吃边点头:姑苏特色十足!

这厢,柏云峥和徐佑依在春熙楼端坐。

姑苏城门外,耿常旭带着小厮赶着入夜前进城。正赶上城内春灯会,进城、出城人多,耿常旭没拿出帖子凭特权进门,就在长长队伍后面排着。

望着高而恒长的城墙,他长出一口气。从京官到地方官,从翰林院从六品修撰到户部五品巡官;来的是这富贵之地,又连升两级,同僚都跟他道声喜。因为油水肯定不少。

他当时也是一副喜气对着恭贺的同僚,但内心却波澜不起。他为官若为银子,凭着手段本事,在哪儿都不会缺。

可今时今日,他来姑苏抱的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壮志。几十年读书,别人最终成了人云亦云的合流之臣。他,不求仰视天下,但求无愧本心。

江南,赋税重地。“天下赋税七分江南”,只江南附近,就有三支军队驻守。江南熟,天下足;江南乱,天下也就不太平了!

他得了倚仗,好不容易得到这个官职,又处核心显要之处。进了江南之地,只能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他未出身豪门勋贵,又无党派立场支持,能凭着户部巡官的名号,检查江南赋税,他背后的人没少花费心力。无根基无派别,旁人都当他自此在翰林院沉寂,至死不过混个侍讲学士。

这一次出京,他的调派,不知又惊动多少林中鸟,又不知他上面的人要费多少心力替他遮掩。

这厢,柏云峥和徐佑依吃完饭,店小二又送上香茗。楼外,天已入夜,渐渐浅灰转为深灰。

“现在去看看?”柏云峥语带询问。

摇摇头,徐佑依趴在栏杆上看近街上灯火次第点亮:“还未入暗夜,那灯笼也不是最明亮的时候,再等等吧!”丝毫不考虑是否违了柏云峥的心意。

柏云峥重又端起茶碗,看她在暗夜灰黄下细白的脸庞,脸上神情是常带的悠闲、自在,不知为何,此刻却显出几分迷茫。

春风吹过,拂起耳畔几缕青丝,显得眉眼示弱,柏云峥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个娇弱的姑娘,让人想要捧在手心!

灯光在她的眼中点亮,散发着暧昧不明的橘光,柏云峥有些艰难地开口:“去楼下逛逛吧!既然往年不曾见过,从这里逛到街尾,天差不多就苍黑了。”

徐佑依一想,也是,可以见识到不一样的风景,就起身随他而出。

还未入黑夜,街上已开始熙攘热闹,街边的灯笼挂出个七七八八,有小贩售卖的,有只为展示的。因着是春灯会,灯笼上花多点点,柳枝条条,飞禽翱翔,鱼戏水草。光是看灯笼上的画,便有万物复苏之感。

见她慢慢走,慢慢行,脸带温柔笑意地看着一盏盏灯笼,柏云峥护在她身后,漫步跟着。

行进间,在一盏灯笼前停下。灯笼泛着黄光,上面画着一只瞪大眼睛的猫,在草丛间不知扒着什么,显得很是着急、可爱。

见有人驻足,小贩上前吹捧:“姑娘好眼光!这支灯笼,用的是上好的木头,上面的画也是城内有名制匠师父画的!”还要卖劲儿接着往下说,被眼前递来的银子止住了话。

冯启得了主子的示把银子递上:“把灯取下来吧。”小贩做成一笔大买卖,卖出个最贵的还不讲价。喜得连忙呲牙把灯笼取下,递给冯启。冯启又双手递到柏云峥手上。

徐佑依历来愿意跟他分清一是一,二是二,不愿欠人分毫,特别是柏云峥这种难缠的人。但近几次见面,他帮她颇多,又事事顺她心意,这会子徐佑依不想跟他算银钱的事,望着他递上来的手说道:“让冯启拿着吧。逛街不好拎着的!”听出不是不要,只是拿着嫌累,柏云峥顺势而为。

两人并肩走在花火灯海,天已最黑,街上行人摩肩擦踵拥挤起来。柏云峥半个身子靠近她,护着她不受人冲撞;冯启则一边小心有人冲撞他家爷,一边护着灯笼完好无损,忙得满头是汗。

行了不到一刻,徐佑依嫌挤不愿再逛了。一直注意她神情的柏云峥说:“河那边有个望春厅,可去那里歇息一下。”徐佑依赶忙点头。

又走了一刻钟,才从熙攘人群中挤出,越往河边走,人越稀少些,才让人感觉喘出几口气。

望春厅内,冯启替两人抹过桌子、凳子,徐佑依却又趴在亭内栏杆上朝河对岸望去。

这灯火热闹啊,远观还是花团锦簇,一团喜气;身处其中,不到几刻,便觉得累了。犹如唱戏,观戏人永远叫好不想停,唱戏的却想赶快下台卸妆。

望着远处一张张喜悦不知疲惫的脸,徐佑依心想;我这出戏,什么时候能谢幕呢!

柏云峥微微皱眉,不喜她现在的出神。她以前相处也爱没事溜神,但柏云峥知道她是在自得其乐,也愿意享受那一份自在。

现在的徐佑依神情不悲不喜,迷茫中透着决绝。这样的她,他不忍心看。

他从未涌起查探她底细的念头,不论是初相识,还是已经意识到对她有一点点挂心的现在。

每个人的现在都是过往相加。可每个人真实的面目是不是就是每个人的曾经?柏云峥不信。

世上有太多不确定和风险,人活在世,如出海航行,是惊涛骇浪下仓促决定。艰难之时,有狠心、有决绝、有悲望、有希翼;可那都是漫长一生中的极少瞬间。更多时候,我们就是生活在岛上望着海洋的平民,那时人们的一举一动才更显真实,不管是善意还是恶念。

柏云峥不去查她从哪里来,为何在姑苏独住,何事养成她慵懒不爱理事的性子。因为他信自己的眼睛,更信他眼中的徐佑依。

接过冯启递上的披风,柏云峥上前为她披上。肩头添了些分量,徐佑依低头一看,随即略显神奇的看向冯启。

冯启难得对上了她的脑回路,徐姑娘的意思是:哪来的披风?明白了她眼神的意思,冯启不知是该得意还是尴尬:这明面上只有他一个跟着主子在外行走,可走南闯北做生意,虽说和气生财,到底难免有结怨;再者柏家堡势大,怎会让一堡之主孤身在外。

刚才这披风是他见夜凉渐深,让护卫回家取的。禀了主子才递上来,这会儿见徐姑娘一脸神奇瞧着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见一向机灵的冯启难得露出尴尬相,徐佑依呲牙笑笑,复又看向披风。

怕她嫌弃,柏云峥开口:“这是舍妹前年到姑苏制的,还未上过身。”徐佑依翻了个白眼:谁问你这个了,她刚才在看花纹样式。

随即朝冯启手里指指,冯启赶忙上前把手里的花灯递上,这灯笼他自刚才一直拿着,就没撒过手。他是看明白了:主子重视徐姑娘,徐姑娘喜欢这花灯,所以他得把灯护好了。

拎在手里,任花灯四面转圈,看着画面上杏大的猫眼瞪着,逗得徐佑依又是一笑。柏云峥见她着实喜欢,正犹豫要不要吩咐冯启多买几盏回来,徐佑依拎着灯的手朝他一递,笑着说:“送你!”

柏云峥分不清她是在以退为进不想收他送的东西,还是其他意思,并不伸手接。

心情好的徐佑依接着说道:“顾书生的事你几次帮我忙,我还没答谢你呢!”说着略显娇俏,“给你银子你肯定不要。再说我也付不起你那玉佩钱。”难得打趣,然后又伸了伸拿着灯笼的手,“你看可还入眼,收下吧!”语气带着欢快。

明白她几分意思,眼神示意冯启把灯拿下。冯启略显神奇地结果灯又退回一旁。这转一圈,灯又回他手里了!

“一个灯笼怕值不得玉佩钱!”况买灯笼的银子还是他付的,柏云峥也打趣她。

徐佑依皱皱鼻:得寸进尺!颇有些无赖地说道:“我有的你家都有。有心送你几本书也怕你嫌鬼怪神志不愿看的。这谢礼,欠着!以后再还!”这会子不愿费心应付这件事,只随口一说糊弄过去。语气有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蛮横。

听她说“以后”,柏云峥眼角扬起,不再与她纠缠。主仆三人就在这厅内坐着,河边熙攘声从未消停。

街上,春灯会已经到达□□,已经有行人在慢慢散去。何士德在街边灯影下,焦急搓手:怎么人还不来!

又足足等了两刻,一直盼着的人才在眼前出现。何士德已经等得有些冒火,但看着来人身上穿戴的金银、珠宝首饰,又为她开脱:女孩子都爱打扮,肯定是为了今晚见自己在家忙了许久。

这才压下些火气,朝来人走去。

来的是一个娇俏的小姑娘,身后跟着一个丫环。看着脸型、身材还有些许未长开,但并不妨碍头上的金簪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表哥!”女孩儿清脆叫道。

何士德把不满情绪压下,露出一副温柔宠溺的神情:“怎么来的这样晚?天太晚了更深露重,容易着凉!”

见表哥还是一贯地关心体贴自己,钱喜笑着说道:“没事儿!我急步走来的!正热着呢!”

没等何士德开口问,女孩儿自己叽叽呱呱说道:“娘不让我出门看灯会,求了爹爹也没用!我可是好不容易偷跑出来的。”声音十足十的娇气,显然从小泡在蜜罐里,没吃过什么苦。

身后的丫环也不住的点头,不想何士德误会他家小姐是故意怠慢他的。不过,她的着急,一些是为了小姐,更多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表少爷一表人才,又待人温柔。在钱家没哪个下人不说他好的。剪翠想着:表少爷一直对小姐另眼相待,要是两人亲上加亲,她从小服侍小姐,是不是也能…

想着,并无半分羞涩,况这也不是她不知羞耻妄攀高枝。好几次表少爷拖她给小姐送东西,他明显感受到表少爷用对待小姐的神情看着她。

没理剪翠的反应,何士德对钱喜说道:“既然如此,下次不用赶这么急。汗湿了衣裳吹过冷风,也会感冒。”

钱喜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说道:“表哥,你真啰嗦1

何士德温柔笑着,一派君子谦和模样。

人被他引着往人烟稀少的河边走,丫环也被他遣派替小姐买东西。只剩下两人,周围树影重重、灯光昏暗。何士德这才伸手,轻轻搭到表妹肩上,见她没有抗拒,又得寸进尺另一只手去搭钱喜的手。

半大的姑娘些许迷茫些许欢喜羞涩地看着他,见表妹如此反应,何士德心里更是踌躇满志,把头挨近表妹,说一些逗趣体贴的话。

这幅景象在外人看来,不过是郎才女貌的小男女私会,可容可恕,说不得还有几分年轻就是好的感叹。

不巧,这幅场景,被坐在望春亭内百无聊赖地徐佑依看到了。不只是她,柏云峥和冯启都有功夫底子,早就注意到周围情况。

见河边的一对小鸳鸯只在干草地上嬉戏缱绻,徐佑依扭头,看柏云峥略显不虞的神情,知道他认出了何士德。

半转眼珠,徐佑依从栏杆处起身道柏云峥身后:“唉!巧了,赏了一晚春灯会,最后还有一出《西厢记》可看!”柏云峥冷哼一声,心里盘算的还是上次何士德把徐佑依冲撞了。

徐佑依绷嘴笑笑,不理会怪脾气的叔叔,走向冯启跟前招招手。冯启连忙弯腰一副听吩咐的样子,徐佑依一脸坏笑:“我听说野鸳鸯都是在水里游的,怎么那一对却在岸上呆着?你去教教那人,让他记得下次再约人,要到水里呆着!”

冯启知道徐姑娘三观不太正,但没想到嘴也这么毒:“野鸳鸯”,这词也是一个姑娘家能说的!冯启有一次刷新了对她的认知,心里想着,抬头见爷没拦着,冯启也满脸坏笑地照着去做:上次这人冲撞,爷要教训人,徐姑娘不让,爷回家心里还不舒服着。这回要把上回的帐一起算了。

有冯启、有隐在暗处的侍卫,武功高,根本不用露面,何士德就一不小心“失足”掉进水里。钱喜和剪翠见了边是着急边是呼救。所幸,春灯会的人潮还未散尽,三三两两把人救起。

出了水的何士德就像身子被拔了一半毛的鸡子,数他难堪,浑身湿漉漉,头发凌乱。原本锦衣玉袍显得风流倜傥,这会也是加倍的笑料!

徐佑依在亭内看了,心里直拍手,要不是离得太近,还想出声叫声“好!”见她咯咯直笑,柏云峥没想到她如此幼稚促狭,见她扭回身子朝自己一歪头,眼睛半眯着,柏云峥不知为什么读懂了她的意思:这人她不在意的,是他怀有芥蒂,她才出手,让他消气!

柏云峥嘴角掀起艰难:这人从不柔弱,每次示弱,也只是怕麻烦;只是,他不曾想象过,让她在自己面前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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