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九年冬,柏宅。
冯启伺候柏云峥笔墨时,上前问道:“家里大小姐和两位少爷都来信了,说家里过年已经布置停当。各家掌柜也正往堡里赶,约两三天就能到齐,几位小姐少爷问您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回家。他们好做准备。”冯启低声不卑不亢地说道。
身为柏云峥身边的得力小厮,表面上是伺候主子出行跟随的工作,可柏家宝从上到下都知道,冯启看着不起眼,却是柏云峥最信任的,一切往来事物、书信,除了加盖密章的,先由冯启过一遍,按轻重缓急汇报、归类。所以冯启这个小厮不掌管任何事物,却连柏家堡两位少爷都要礼让几分。
柏云峥蘸下墨,顿笔、笔尖悬于宣纸之上。“回信,咱们三日后启程。”冯启心里一愣,面上不显,领命着人回信去了。
出了书房门外十几米远,冯启才稍稍放慢脚步,心里思索着:再有不到一个月就是春节,照往年,他们早就启程,现在已经回到晏城家里烤着火盆取暖。今年迟了几日,却不见主子有什么要紧事处置。
路过一处藤架,冯启停下脚步,藤架上枝叶因冬天都枯败灰黄,得找人修剪重新安置。主子也虽不在乎这花草景致,他也不能让这枯枝败叶败了爷的性。
越过藤架,冯启把最近家里、家外的事过了一遍,没发现什么要紧的事和什么苗头。转角处,一丫环掂着食盒走出,向冯启问好,冯启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猛然一愣,扭头看掂着食盒的丫环身姿绰约的朝远处走去。
食盒食盒!那位徐姑娘!
冯启差点跳起脚来,怎么把她给忘了!他家主子爷可是给人家姑娘送过两回点心。
纪家大小姐在世时,处于对未婚妻的尊重,他家爷未曾与其他姑娘有任何过界的接触。
纪家大小姐去了,他家堡主还是一心扑在柏家堡的家业上。他日日伺候在主子身边,也没见主子对哪位姑娘上过心,有过特别的举动。
所以,见主子其几次表现出对那位徐姑娘留心的意思,他在一旁都小心翼翼地侍候着。
可?冯启轻轻挠挠头,那徐姑娘在爷心里已经这么有地位了?爷真是因为这个姑苏城里一小书铺女老板才迟迟不肯起程?
冯启微微摇头,主子的心思,他从小侍候到大,也只能猜出个五六分,这事儿,还得再看看。
傍晚,用完晚膳,柏云峥不让冯启跟着,独自出了门。师傅既然吩咐照看银杏,柏云峥不管杂事繁多,每隔几日都要来抽空看看。
依旧在院中石桌旁坐着,下人端来茶水,轻声回到:“这树合该真是有灵性。这寒冬腊月的,其他银杏早就叶子掉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树杈。您看这树倒好,还有叶子在上面挂着。“边说边谄媚的轻笑,说话的名叫冯淼。他原本也是柏家堡的小厮,因善于料理园艺,被冯启安排来照料这棵树。
开始,他以为是被发配到不知名偏远的柏家庄子里,吓得他只想抱着冯启的大腿哭求,到底不敢,只好一脸死了爹的表情从晏城赶到姑苏。
来了才发现,这是爷心里重视的一件大事。他精神来了,得了!瞧好吧,他一定伺候好这位“树祖宗”。
柏云峥听了下人的话,低沉地“嗯”一声,不再说话。
冯淼见主子爷没什么要问的,边轻声弯腰退下。他们家主子爷来这院子,有事在树下转一圈就走;有时在树旁坐一会儿,什么也不干也不要人打扰,这时候他就在瞧不见的地方站着,一杯主子添茶用点心。
柏云峥抬头望树,这棵银杏树,在师父活着时就枝繁叶茂,可见护树人的爱护。他知道师父把所有的遗憾、悔恨乃至伤心都倾注在这棵树上,以至于临死前说下要求他这个徒弟照顾一棵树的嘱托。
树不是人。可当年那位姑娘盼不来故人,把自己对余生所有渴望和希翼倾注在这棵银杏上,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温柔照料,企盼的不过是自己的付出能得到一点回应,上天能怜悯她这个可怜人。
包永康知道她的这种企盼,在临死前的几个月更刻骨铭心的懂得了那种伤心和绝望。“她”没了,他也将死,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曾拥有,什么也不曾留下。除了这棵树,是由她手上传给他的,寄托了她的渴盼和他的愧欠。
他知道要求柏云峥这个与自己有师徒名义的一堡之主,亲自在此照料一棵树的要求越界了。可他蹉跎一生,临终了,可托付之人也仅此一位,他只好切声恳求。
柏云峥想,他了解这棵树对师父的重要性,所以师父临终前他爽快答应。这树犹如人,人活在世上,一辈子所求,不过是为了子孙后代留下些什么。如他,希望柏家堡一代比一代壮大,而师父只能留下一棵树枝繁叶茂、不死不败的树。
望着灰黑树杈上零星的几片树叶,师傅也算的经韬纬略有治国之才,大丈夫仰活与天地,于仕途上不能施展抱负,总有能成就一番事业的地方。
可师父到底秀才读书人出身,一心只想为官报国一条路。当年此路不通,斩断了师父的野心,他就归隐人世,不再过问世间纷争。
如此也好,孑然一身,也是遗世之君子。谁知,林中没能勘破红尘□□,终为“情”一字而死。
柏云峥双眉平展,双目冷静不起波澜。乱世也好,盛世也罢,有能者雄踞天下,立于不败之地。师傅一身才华无以施展,又逃不过情关。在他看来,若师父不是师父,他定是看不上这样的人。
在树旁端坐片刻,柏云峥沉默出了小院,在小巷间青石板上走着。姑苏乃江南之乡,便是这深冬也与它地很是不同。晏城位于大夏朝西部,太阳热毒,即便是冬天,太阳也直白地照射在头顶,映得粗狂坚硬的房屋、墙壁愈发显得坚不可摧。
姑苏冬天的太阳也明烈,但姑苏的冬天又是灰蒙蒙、雾蒙蒙,这是一座复杂、婉转又单纯的城市,多少文人骚客在这里逗留,又有多少千古名章从这里而出。似乎这一切都因为这一份暧昧不明的景色。
柏云峥拐出巷子,抬头。不经意瞥见前方的一抹身影,翠色的衣服在冬日里尤为少见,那身影不像周围其他路人有目的地得匆匆赶路,周围天色渐暗,依旧不紧不慢地踱步着。
稍显冷清的双目染上一丝笑意,柏云峥紧走几步,“姑娘又是一个人出来。”正走着路发着呆的徐佑依被吓了一小跳。
扭身见来人,微不可见地撇了一下嘴,“公子,好巧。”
一直注意着她神情且善于识人的柏云峥没错过她这个表情,心里诧异:上回冬至送点心,不是好好地,他又有什么地方让她不满了?
他哪里知道,徐佑依从来就是这狗脾气:不爱搭理不熟悉的人,从前因为逼不得已要交际,还知道藏下心思,露个笑脸。现在在姑苏,一门心思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用应酬什么,也不愿费心思藏着她的情绪。柏云峥与她,有几面之缘,连认识都说不上,更谈不得熟悉了。她不喜欢也不习惯不熟悉的人一再出现在她生活里。
柏云峥不说话,还没摸透她的脾气秉性,只在一旁摸摸走着,徐佑依溜达,他也跟着放慢脚步。
一片深灰从天空蔓延到地上,“如此晚了,姑娘不准备回家?”柏云峥开口问道,天已经黑了,一个姑娘家独身一人在街上。
徐佑依“嘶”地一声,连扭头瞪他的欲望都没有:你是衙役?守着大街告诉行人黑夜莫出行!还是这路是你家修的,管的真宽!回回见,回回说,年纪大的男人都这么嘴碎?
一边忖着他是不是实际年龄比面相老的徐佑依斜了柏云峥一眼:嗯,男人不显老,他说不得有四十了。想着,徐佑依窃笑起来。
这边徐佑依满腹的吐槽和一系列小动作没躲过柏云峥的眼睛。柏云峥见她在一旁自顾自的偷乐,嘴角也往上轻扯:虽没见过几面,但她每次都挺会自得其乐,生气有生气时的排遣法,高兴有高兴的乐法,许这就是他跟她几次见面都感觉自在的原因吧。
柏云峥想了想,便不往下深究,“姑娘回哪里,我送姑娘。”语气比刚才轻柔地说道。
徐佑依歪歪头,不能每次都让他盘问完了为什么不回家,他送她回去,所以徐佑依反问道:“天色黑了,怎么公子还在外面悠闲。姑苏虽是好地方,到底夜深露重不安全。”说完,一副假情假意故作担忧状地看着他。
让你每次爱说这话。哼!反将一军的徐佑依微微解气。
柏云峥见她因“关心”瞪大的双眼掩饰不住的促狭,眼角控制不住得流露出笑意。
她既然一本正经地问了,柏云峥也一本正经地回答:“外面还有处院子需要照看。深冬气寒,不放心便来瞧瞧。”说着一顿,“哪日有空了,请姑娘来小宅一坐。”
徐佑依眼皮微挑:你家我才不去呢,去什么外面的小宅院,不会是金屋藏着娇呢吧。想着,徐佑依又跑偏了题,恶趣味起来。
柏云峥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种邀请,完全随心而定。至于为什么,这会儿他不想深究。只觉得若是两人一起在银杏树旁坐着,有她的自在在,是不是不会每次都那么沉闷。
徐佑依不接他的话,权当没听到刚才的邀请,“那公子保重,我还要回店里去,不如就此分手。”这句话倒说得真心实意,她也不真是狼心狗肺,只是不乐意有人来拘她,何况是个陌生人。
柏云峥没把她脾气摸透,但几次见面也看清楚一些,她说的话、做的决定不喜欢有人干涉、对着来。刚才气氛融洽,柏云峥不想再惹她不快,双手抱拳,“那在下先告辞了,姑娘小心。”
见他没违了自己的心意,强行送她一程,徐佑依真诚地轻扯嘴角,头轻点,“公子慢走。”
待柏云峥朝一侧走远,徐佑依才开始慢悠悠地溜达。待走到书铺,已是将近两刻钟之后。徐佑依进门,倒是把袁掌柜唬了一跳,“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外面天都黑透了。
徐佑依摆摆手,“闲的无事出来转转,走得远了,来这儿歇会儿再回去。”
想着她一向随性而为,袁掌柜没再问,只是说道,“成!一会儿我把铺子收了送你回去。”
徐佑依点点头,抬脚往二楼上。袁掌柜伸着脖子问一句:“让小福子送壶茶上去?”徐佑依背着身子摆摆手。
上了二楼,徐佑依跪在榻上伸手把窗户打开,冬天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带走屋里的一丝沉闷。
徐佑依作漫不经心状朝窗外眺去,好似在欣赏深冬重夜里的点点光火。
柏云峥在书铺不远处阴影处呆着,有黑夜和树木的掩护,让他几乎和暗夜融为一体。
不愿拂了徐佑依的好心情,柏云峥应了她,不再送她一程。可到底临近年关,让一姑娘夜晚独行,他不放心;再来,徐佑依脾气拧,柏云峥也不是定了主意随意改的主儿。所以他假装走远,然后悄悄尾随,见她还是不紧不慢的走着,他就在后面闲庭信步的跟着。
他有功夫底子,耳力过人,听刚才书铺掌柜说送她回家,这才放心。又在原地站了片刻,临走前看了一眼窗户里隐隐露出的一点点发顶,才扭身离开。
而这一切,徐佑依心里有数。她没练过功夫,分辨不出是不是有人尾随,但前面十几年警觉惯了,倒练出了一些本能。
她溜达,后面人也不紧不慢的跟着。她直觉是柏云峥,倒不是对他有多熟悉。只是从他俩几次见面,看似她处处得理不饶人,他处处包容退让,但但从她一点便宜也没占着这点儿,就知道他是个心里坚定有主意的人,因此他假装离开,只不过怕她不高兴罢了。
至于柏云峥为什么怕她不高兴,徐佑依可没精力往下想。
她今天之所以傍晚还在街上溜达,就是近段时间京中传来的消息太多,对她来说既是压力又是烦恼。
所以她干脆一气儿顺着河沿走,不知不觉走到城外,这才往回转。
身上累了,脑袋也就空了。
她以前不信命的。在现代不信,穿越之后不信,乃至跟着徐枫流亡甚至跟着沈弘渊、安臻和、傅荀一起打拼,她都是不信的。
她一直坚信的是我命由己不由天。不知为什么到了这姑苏地界,悠闲日子过惯了,没那么多的心要操了。她开始信命了。
有时她想,或许在姑苏的时日给了她太多时间去思虑过往,才让她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命运的捉弄。
而原来的日子里,她所有的时间都拿来不顾一切往前冲,根本没时间抬头看看是不是老天在拿她下一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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