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馨殿内,宝月公主她今日着一袭浅青色的宫装,素雅平静的绸缎,似乎也将她桀骜不驯的性情抹平了不少。她梳着素髻,清瘦许多的面庞上眉目依旧深刻,她不若大圣王朝的女子肌肤白皙,而是蜜色的皮肤,眼神之中隐约可见原本的不羁,她缓步走向景福宫的大门口,眼看着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穆褀宁,以及她的贴身丫鬟琼音。
眼底一闪而逝的是惊讶和错愕,但随即归于平静。
眼角余光扫过门口的光景,两名侍卫已然离开,宝月公主淡淡一笑,神情松懈不少,将眸子对准穆褀宁,冷静地问道。“是你让这殿外的侍卫退下的么?”
隔了好几个月,她才能见着穆褀宁,不过让她心中感慨的是……穆褀宁虽然对她说早已忘却前事,却还是来雅馨殿内看她,正是表明她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存在。虽然在宫里没有任何可以亲近的人,即便是送一日三餐来的宫女话也不多,在大圣王朝的宫里,宝月公主是最为孤独的人。能见着曾经熟悉亲近的故人,对宝月公主而言,也是件好事。
琼音察觉到宝月公主的语气不敬,不禁皱紧了眉头,冷声问道。“除了皇上可以差使大内侍卫,要不是我们娘娘下令,这宫里还有谁能这么做?”
宝月公(无—错)小说..C主闻到此处,蓦地眼眸一沉,唇畔的笑容已然全部消失,冷眼望向说话的琼音。
琼音是穆褀宁的护卫,如今能够再度留在自己的主子身边,自然更加尽心尽力,过去的阴霾虽然藏在深处,但却鞭策她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贞婉皇后大不敬的人。
她身为习武之人,原本就性子刚硬,如今面对一个敌国公主戒心更重,更别提这个公主是一名女将,毫不示弱,言语之内也可见她并非委婉温顺的性情,琼音跟宝月公主似乎第一回见面,关系就丝毫不缓和,像是绷禁了的琴弦,稍稍一拨,就会崩断。
穆褀宁不难察觉到她们两人之间的对峙,她平静地越过宝月公主的身子,坐到她身后的圆桌旁,环顾四周。
这是她第二回来到雅馨殿内造访宝月公主,满意地看了桌上的瓜果点心和茶叶,这些也是她的吩咐,否则宫里的宫女绝不敢送来膳食之外的东西。
宝月公主顺着穆褀宁的目光望过去,这个月开始,宫女送来的吃的用的更多了,春衣也做了两身,她虽然固执,但很清楚这都是谁的好意,若没有穆褀宁,她在宫里绝不会好过。她突地有些心酸,别过脸去,却依旧嘴硬。“你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穆褀宁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任何怒气,她淡淡睇着眼前的宝月公主,虽然在宫里宝月公主清瘦许多,但看来精神不差。孤立无援的感受……似乎她也能够感同身受,对于敌国的公主,穆褀宁却没有把宝月公主逼到绝境的念头。
宝月公主见穆褀宁沉默不语,心中的感触更深,即使这样,她还口是心非,她如何能够忽略穆褀宁的身上,更是一国国母的身份和荣耀?!她如何奢望到时候两国起了纷争,说不准穆褀宁也会希望皇帝将她的人头割下,去送给北国皇帝吧。人到了自己的位置之上,往往就由不得自己了。
“对任何人而言,我不只是你们手中的人质,我活着多少兴许可以对你们有点用处,但你们看我更像是把我当成一个敌人,若不将我关在这个偏远的地方,你们也很难高枕无忧——”
“我这么做,有我自己的理由,你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我都会这么做。”穆褀宁的眸光依旧平和浅淡,却令人很难忽略她眼底的黯然,她说的话依旧让人无法怀疑两人不是素未谋面,而是曾经相识甚至交好的关系。她的语气冷淡疏离,似乎只听的出皇后对人质的口吻,多少显得高高在上的果断。她话锋一转,唇畔有了笑更加深沉的笑容,她渀佛根本不在乎宝月公主的回应,处乱不惊。“在宫里,我唯一要劝诫你的是,凡事都不要轻举妄动。”
这一句话,若是落在别人的耳中,更像是发狠冰冷的警告。
但落在宝月公主的耳边,却变了味道,穆褀宁既然已经是大圣王朝的皇后了,她远嫁北国和亲似乎是从未有人提及的过往,她总是觉得奇怪,为何当年连皇兄都不曾昭告天下,册封穆褀宁为妃子,原来……当年穆褀宁是被大圣王朝的前一个皇帝慧王暗中送到北国,此事并非世人皆知。她若为穆褀宁着想,她已经当了皇后,就不该被人捉住这把柄再度质疑她,毕竟……除了她跟皇兄是最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穆褀宁不需再防着别人,而皇兄在北国不会到这儿,眼前穆褀宁最需要提防的就是自己了。
“当然了,我若想逃跑,半个时辰都熬不过去的,宫里身手绝佳的侍卫多得数不过来,我没必要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宝月公主顺着穆褀宁的话说下去,她拍了拍双手,利落地坐在穆褀宁的对面,眼神骄横玩味,舀自己的性命打趣,也毫不在乎。
“我看得出来,你不想死。”穆褀宁跟她对视一眼,两个女人眼神交汇着,宝月公主却突然察觉到穆褀宁眼底的一抹及其隐晦的神情。
“在异国他乡沦为人质,朝不保夕,虽然是很坏的结果,但也没必要下地狱去吧。”宝月公主扬声大笑,脸上的神情鲜活许多,她在这些天里沉默寡言,但并未一道消磨了与生俱来的开朗性情。她很直率,直率的不像是皇族出身,或许她这么飒爽的女子,才会勇敢地骑上高头大马前往战场杀敌卫国。
穆褀宁神色一柔,她突然想起宝月公主第一回见到自己说起的那个男人,她弯唇微笑,渀佛只是有些好奇,而绝无别的用意。“你还想着你的皇兄来救你?”
她言语之内的温柔,轻而易举地软化了宝月公主心中的所有戒备。宝月公主沉默了许久,这一句,是坦诚她的心迹。她似乎没有任何希望,却又……不敢有任何希望。“我是想着皇兄,只是不想让我的任何消息传到北国都城,这样的话……。皇兄就知道我有多努力地在大圣王朝活着。”
“在宫里也能活下去,别轻易动轻生的念头,只要你想,我会保证你会活的很舒坦。”穆褀宁在宫里也曾听过关于宝月公主的事情,她的皇兄曾经派人来帝国阵营找过她想救自己的妹妹,但最终失败了,往后,秦昊尧就用了宝月公主为赌注,两国决一死战,铸就了如今的结果。国家之间的争夺战乱,或许无法避免,但为何这些女人就要担负罪责和惩罚?!她微微挑眉,红唇轻启,神色镇定自若,不疾不徐地说道。
她身为一国皇后,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这算是你对我的承诺吗?我似乎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你可怜我。”宝月公主听着穆褀宁说出这一番话,宛若最可靠的承诺,心中流过一阵暖流,但她依旧不曾表露在脸上,只是言语之内的跋扈,却消减了好几分,听来平和许多。
“不管是不是可怜你,我也是真心希望你活着——”穆褀宁垂眸一笑,很快抬起眉眼望向她,在她的眼底,宝月公主看不到任何一分尖锐和敌意。
她的心,也渐渐被这么温暖的眸光所暖化了,在敌国宫中,她不肯跟任何人敞开心怀,也没有任何人能让她敞开心怀。
在大圣王朝半年了,她也该决定了,既然安于现状,就不必再追究什么恩怨。
或许整个宫里,哪怕没有任何人看清她跟宝月公主过去的关系,但也只有穆褀宁一人回记挂着过去的相识,而为自己在没有路的死角,开一扇小门。
她继续固执,继续拒绝,岂不是根本不给人任何情面?!
沉默了许久,宝月公主才起身,神色平和地喟叹。“我会领情的,这宫里就你一个人关心我,在意我的死活,我不想连你往后也不来看我……没有什么人来跟我说话,我还以为这辈子要变成一个哑巴呢。”
穆褀宁伸出手,轻轻抚上宝月公主的肩膀,压低嗓音,在她耳畔压低嗓音说道。“再等等吧,我答应你,只要你留着耐心,以后的生活定会比现在更好。”
宝月公主微微怔住了,穆褀宁不必跟自己敷衍寒暄,她要是不想见自己,根本不必特意来雅馨殿。穆褀宁说出此言,定是出自真心,发自肺腑,而绝非说说而已的场面话。
穆褀宁没有必要给自己一个假的希望。
等待,心平气和的等待,她当然可以熬得住。只要有活着的希望,只要有能过上平凡人日子的希望,她等待十年八年也是值得的。她不期望再带着公主的身份活下去,只希望抛弃过往,只要有心,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活着。不但不会连累皇兄,更不必担负世人看她的眼光,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
敛眉,宝月公主深刻的五官因为柔和的笑容而越来越柔和,弯下身子,紧紧捉住她的双手,神情激切。“我可以相信你吗?虽然我知道,在这宫里,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我不必问我。”穆褀宁任由她握了会儿自己的双手,她似乎当真是认识宝月公主的,但过去既然已经消逝埋葬,她也不愿再去追究。她久久凝视着宝月公主的面孔,将双手抽离了出来,淡淡说道。“问问你的心就知道了。”
问问她的心。
就知穆褀宁是否可信。
虽然她是敌国的皇后,自己是北国公主,但宝月公主沉下心来,紧紧闭上双目,当真,不难想起两人在和风牧场上的情境。
她骑在马上挥舞鞭子将牛羊赶回牧场,而穆褀宁则坐在草场上将怀抱着新生的白色羔羊,听着宝月公主扬声高唱着野调小曲,她回过脸来,朝着马背上的宝月公主扬唇微笑。
正是此刻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们都不知道我,为何我偏偏喜欢这个地方,堂堂公主活的跟一个卑贱的牧羊女似的——”她收起自己的马鞭,很多年没有看过这么温暖的眼神,她如此向往,也不禁打开了话匣子。
“那是因为你不快乐,你不能有任何的**和野心,但苦于无人懂你。”抱着白色羊羔的女子笑靥清丽,她这么说,神色自如,轻描淡写。
……
她当然要相信穆褀宁……这世上唯一懂得自己的女人。
在宝月公主还不曾睁开眼的时候,已然听到渐渐走远的脚步声:“琼音,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她急忙追出雅馨殿外,脚步不自觉迈出了大门,站在门口望着已然走到庭院空地上的那对主仆,穆褀宁不曾回头看她,即便一定听到她追逐的步伐,她也不曾回头。
她站在空地上,许久都没有任何人经过雅馨殿,直到最后,两名侍卫依旧走回原路,她才转身回去雅馨殿内。
她需要穆褀宁。
而且,她喜欢穆褀宁,哪怕穆褀宁跟她不是一模一样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还是无妨穆褀宁懂得她。
眼神一暗再暗,宝月公主反手将门掩上,不知是因为五月底的天气很好,还是因为……不管如何,她此刻的心很热。
并不是一成不变,就是最好的事。
不好的性情,就该彻底丢弃。
她不能总是闭门不出,不让宫里的人知晓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任由传闻给她抹上可怕而敬而远之的颜色。
她突然听懂了穆褀宁的言下之意。
能救自己的……还有她自己,她也该努力地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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