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出嫁是在景嘉三年初春。那是个难得的晴日,春阳映着含苞的桃花,在风中摇曳生姿。魏琢眯着眼睛看着窗外,久了后眼眶略发酸。“今日还真是个宜嫁娶的日子。”她喃喃。她到现在终于接受了这一事实,南阳要嫁给淮阳侯的孙儿了。“过来过来!”即将做新妇的南阳在高兴时依旧喜欢咋咋呼呼的,“你快来呀!”公主的寝殿占地不算小,但今日挤满了侍女仆妇,以及来送嫁的亲友,显得十分狭□□仄。魏琢听南阳不耐烦的叫了三四次才确信公主殿下喊得人是她。她慢条斯理的吃完了手中的枣饵,走过去,“何事?”“你来为我梳头!”南阳挥退侍女,将一把象牙梳递给魏琢。“公主,这不合规矩。”侍婢低声劝道。“我来吧。”魏琢却掏出帕子擦了下手,接过了牙梳。“那些人笨手笨脚的,我才不要她们碰我的头发。”南阳欢喜的絮叨:“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无可否认,你这人还挺会梳妆打扮的——上心点!要是我今日不够好看,我唯你是问。”魏琢刻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疼得小公主龇牙咧嘴。但她也的确用了十二分心思为南阳梳发描妆。说起来,她并未经历过一个真正婚礼,她是以侧室的身份进汝阴王府的,没有六礼、没有媒聘、没有华服盛装万众瞩目,所以她看到南阳唇边抑不住的笑容时,心里不免艳羡。“出嫁……是什么感觉。”魏琢看见南阳不住对镜傻笑的模样,忍不住在为她贴花钿时问。“你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干嘛问我这个。”南阳很是小气,不愿与魏琢分享此刻的心境,“你被我六兄纳为侧妃是什么心情,我现在就是什么心情。”魏琢愣了下。可是她早就忘了当时的心境了。那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魏琢看着窗外鲜妍待放的桃花,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无比的苍老。耗费了几个时辰才将南阳装扮完毕,这个平素跳脱任性的小女孩在头顶着高髻、脸上敷着厚厚脂粉后,也不犹收敛了往日里的随性,一步一步,走得战战兢兢,为了绷着一张仪态端庄的脸,连大气都不敢出。魏琢不犹失笑,跟在南阳长达一丈有余的曳地长裙后,心想这大概是公主殿下平生最矜持安静的时候。天子嫁妹,本就比寻常人家的女儿成婚要排场大的许多,更何况南阳还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女孙。就连留在京都,尚未来得及返回北漠的赫兰人都前来观礼。十里红妆已然备下,一会南阳走出宫门后,这盛大婚礼的规模势必会惊动整个洛阳。总之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魏琢无不欷歔的揉揉眼,有种自己的妹妹终于嫁出去不用再祸害自家的欣慰——尽管论年龄来说,南阳其实比她还年长了两岁。别的女子在出嫁时回望着母族的宅邸,总会难过伤感,可南阳没有,她离开自己住了十余年的寝殿时,都不曾回头。不过这也是因为她是公主,又受宠,日后想回来便回来,嫁人后也不存在夫家会欺辱她的情况。说到南阳的夫家……魏琢脚步慢了些,她想起来了,是淮阳侯家的第五郎。她之前好像见过那个年轻人,今年大概是二十有余,生得也还算是端正俊朗,只不过在魏琢心中还是比不得褚淮那位表兄林蝉。不过就算让南阳来选,她或许还是会嫁给韩五郎吧。毕竟人都是现实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婿有高官厚禄?说起来,好像现在的南阳都没见过林蝉吧……也不知那韩五郎品性如何……魏琢就这么一路神游天外,跟在送亲的女眷中缓缓而行。公主出嫁前,还需拜别宫中亲故,先去太皇太后那,再至皇太后处。由于太皇太后好清静,住在了较远的西苑,南阳便先去了较近的长信宫。直到这时为止,一切都还很正常。林浣虽和南阳没多少情谊,却也在这个晚辈出嫁这天戴上了温和慈爱的面具,她浅笑着对下方的南阳谆谆教诲,仿佛真的是她的生母一样。南阳垂首聆听,最后按照旧俗,满斟一杯女儿嫁时的送别酒,敬太后。魏琢远远看着,蓦然感到有阵恐惧的阴云席卷上心头。眼前的情形,真是像极了……像极了……魏琢说不上来,站在她身旁的一个妃子好奇的看着她微微发颤的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大概是的。”魏琢勉强笑了下,她一定是脑子坏了,竟在这样一个大喜的日子里,忽然记起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前世,林浣是被毒杀的。在看着南阳向林浣递出酒樽的那一瞬,她模模糊糊的想道。是怎样被毒杀……想起来了,是在前世梁舜英诞下皇长子时,在皇长子的满月酒中被毒杀的。魏琢没能看到林浣死亡时的情形,因为她与梁舜英关系不好,所以皇长子的满月宴她理所当然的没出席,当天夜里她便听说林浣暴病。其实林浣在那夜就死了,当时常焜买通了林浣的心腹,让其出宫传讯给南皮侯,说太后病重,有要事需告知自己的父亲。南皮侯精明了一生,却还是因爱女而失了方寸。他猜到林浣的“暴病”不同寻常,以为林浣是要趁着最后一口气告诉他凶手是谁,或者交待一些事情,于是匆匆进宫,生怕见不到林浣最后一面。常焜在长信宫前埋伏下三百精兵,最后全歼南皮侯匆忙之下带进宫的护卫、死士,杀了南皮侯。剩下的钟离侯及林氏其余子孙根本支撑不起大局,林氏由此而走向毁灭。想到这里魏琢忍不住看了梁舜英一眼——她处身于人群中,看起来与平常并无什么不同。太后的一切酒馔都需由人验毒,哪怕是南阳公主亲手送上的酒也不例外。一个女官在林浣之前先接过了酒樽,用银针往樽中刺了一下,而后点点头,递给了林浣。魏琢按着额头,觉得自己近来一定是休息不够,所以总神情恍惚,没事就爱浮想联翩。也许等会她应该去找医女开一份安神药才是。林浣放下了酒樽。南阳朝林浣跪拜,叩谢母恩后,便该由人扶起离开长信宫。然而林浣原本笔直站着的身形晃了晃。魏琢站的地方远,只看得到她好像是朝身边人摆了摆手,似乎是想表示自己没事,然而却一下栽倒在地。四周哗然。魏琢恍惚了一下,几乎以为是时光回溯。林浣……又中毒了?一种荒诞而又惊悚的感觉让她猛地哆嗦了一下。太后忽然倒下,让殿内不少人都陷入惊惶中。尖叫、此起彼伏的尖叫。人在遇到可怕的事后,往往第一反应就是用嗓音表达自己的恐惧,魏琢烦不胜烦的推开身边慌张的女人,力图向林浣靠近。被惊动的羽林卫赶紧封住了大殿的殿门,胆子小的女人们抱头纷纷躲在了案下和柱后。有些站得远的没看清究竟发什么什么,也跟着四下逃窜。几个林浣的心腹挡住了魏琢,太后忽然出事,现在他们看谁都像凶手。“不想她死就让我过去!”魏琢懒得和他们争辩什么,直接提起裙子半点也不顾及形象的踹开其中最瘦小的一个,挤到了林浣身边。林浣果真是中毒了,她躺在地上微微抽搐,脸色煞白无比。侍女将她抱在怀中,高呼传太医。还传太医!等那些人赶到就来不及了!魏琢从那人手中不由分说夺过林浣,将食指抠进了林浣的喉间。没人敢对太后如此无礼,但魏琢不得不这样做。林浣面色痛苦的扭动了几下,躺在魏琢怀中哇的一声呕吐了起来。魏琢任由秽物沾到自己裙上,不为所动,一只手揽着林浣,方便她不会被堵住喉咙,另一只手拍着林浣的背部,方便她更好的吐出来。千万别死啊,太后……记得前世有个太医曾无意间感慨过,说林浣所中的是当即就能发作致死的□□,那个想要杀她的人,完全没有给她留一线生机。是谁要杀了她?魏琢抬头,环视这瞬间被混乱充盈的殿堂。她看见南阳被羽林卫拿下,她为她精心绾起的高髻在挣扎中散乱,片刻前她还是即将出嫁的美人,眼下她却成了狼狈的罪人。“还有皇后!”人群中不知谁高呼了一声。“酒是皇后准备的!”蒲知言也即刻被人牢牢制住。不、不是的——凶手不可能是她们!魏琢抬起不停发抖的手,指着人群中那个人,呼吸急促。梁舜英有意无意的往林浣在的方向瞥了眼,目中蕴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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