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牢房中的采光都很差,魏琢跟着狱卒快步而行的同时死死盯着脚下的路。她只看得清一团昏黄的光,灯光两旁是黑乎乎的阴影,在暗处夹杂着一些细碎的声音,那是囚室中犯人的啜泣或垂死时的抽气声,她走得很不慢,低头时看见自己的裙摆急促翻涌,但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似的。也不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绕了多久,狱卒终于停了下来,“到了。”魏琢塞给了狱卒一锭金子。她是偷偷溜出宫来的,兄长出事后,她一家子除了她外都被牵连下狱。她放心不下,便在褚淮的帮助下来了这。男女是分开关押的,在这之前她已经去看过父亲了,眼下她站在栅栏前,调整了下情绪,低声唤道:“母亲。”那个蜷缩在角落里小憩的老妇人一下子就醒了,抬头张望,在看到魏琢时顿时哭了出来。封氏和魏怜也关在这,她们也急忙扑倒栅栏前,好像见到了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褚淮说托人去关照她家人了,看样子他没有骗她。魏琢看到自己的家人虽然身陷囹圄,但身上没有伤,衣着也还干净,不像受过欺凌的模样。就连魏怜拽着她衣袖哭号的声音都还是那么中气十足。“你怎么来了?我这里一切还好,你切记要保重自己。”魏母果然对女儿嘱咐的是老一套的话。也许在母亲眼中,儿女总是无法让人省心的存在。封氏母女则是死命攥着魏琢的袖子,求她设法救她们。魏琢握住母亲的手,“女儿一切安好,只求母亲千万爱惜自己。”又抽空回答了下封氏的问话,“阿兄那边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尚不得而知。无论如何,阿兄必是无辜的,我不会让阿兄有事。”“你会不会牵连进来?”魏母还是不安。“不会。母亲。”魏琢安慰道,心想母亲还真是慌得开始浮想联翩了,她都不是在室女了,就算家族出什么事也和她无关。不过她真的得快些将此事解决了,让老人在牢狱中总提心吊胆也不是事。“很快陛下就会将你们释放出来了。”魏琢对母亲道,并对封氏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绝没有欺骗她。其实这“很快”究竟是多快,她心里也没底。她那天在酒醉时不知道和蒲知言都说了些什么,清醒后便听说蒲知言找到了池贵嫔为她做说客。而褚淮也似乎说动了南皮侯那个老狐狸,有林家插手,兄长的事也许还有转机。她现在是魏家唯一一个还自由的人,所以她必须镇定。她强迫自己风轻云淡的和母亲说起当下的局势,并宽慰母亲一切都好,同时不厌其烦的告诉封氏很快他们就能出去,她保证。到了分别的时候,魏母的精神似乎稍好了些,之前惶惶不可终日的封氏也平静了许多,倒是魏怜哭得特别伤心,闹着要魏琢陪她——从前可不见她有这么黏魏琢。“真好啊。”魏琢离去后,封氏看着魏琢的背影幽幽感慨,“咱们都倒霉了,就她没事。”“这不好么?”魏母扫了封氏一眼,她觉得儿媳的腔调有些奇怪。“自然好,自然好。”封氏脸上堆笑,“咱们落难,三娘好歹还能来救咱们。”她抱着女儿魏怜,语重心长,“阿怜记着,你以后一定要做你姑母那样的人。”这话她已不是第一次说给魏怜听了,五六岁的孩子懵懵懂懂的点头。“你一定要嫁给最有权势的男人,一定要成为人上人。”封氏摸了摸女儿的脸,轻声道:“阿怜你生得这么美,不比你姑母差。母亲的今后,就靠你了。”===============廷尉狱内防腐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息,离开那里后,魏琢深吸了口气。初春时的风微凉,还带着远处淡淡的花香。她记得兄长才出事的时候,屋檐的残雪都还未融,一眨眼就有早春的花盛开了。褚淮站在廊下等她,他今日是陪着魏琢一块偷偷来这的,换下了官服,只着一身宽大的半旧长袍,整个人看起来略有些削瘦,在官署历练出来的凌厉,再度被少年人眉宇间的稚气所取代。来的时候天色就阴沉沉的,现在还下了雨。好在魏琢得偿所愿的见到了亲人,故而那仿佛堆到屋顶上的云雨也没让她觉得压抑。“久等了。”褚淮撑开伞,挡在魏琢头顶。魏琢注意到他刻意和自己保持着一定距离,即便被雨淋湿了半边肩膀也没有靠近她一些的意思。“多谢……”魏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将这两个字挤出口。这回如果不是褚淮,她连宫门都出不了。不得不说这厮十分善于蒙混过关之术,前世能够时不时混进冷宫来看她,今生则可以带她悄悄混出宫闱。“没事。”少年的嗓音很冷硬,“说了只是还你人情。”道旁树上有新的枝桠抽条,几只雀鸟跃动在枝上,他像是很感兴趣的盯着那几只鸟,但在魏琢看来他更像是因感到不自在而故意不看去看她。她能感受到少年胳膊都紧绷着,说起来他们的交情有些莫名其妙,既不算熟悉,又并不陌生。所以褚淮在对待她时才会表现的这么奇怪。毕竟他们不是像前世那样有十余年交情的故人哪。所以他的疏离他的戒备都是可以理解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魏琢却没有再往前走,“你先回去吧。”“怎么?”“我想在城里转几圈,好好看一看这洛阳。”魏琢道:“从前在王府时还好,想要出去,轻轻松松便出去了。现在进了宫,就如同是被锁进了笼子里一般。”褚淮心中微颤,抬头看了魏琢一眼,又匆匆把目光垂下。“你是怜悯我么?”魏琢笑。“魏美人,你当初是为什么想要嫁给陛下?”褚淮尽量用最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出这算得上是无礼的问题。“我没想过要嫁他。只是他向先帝求了圣旨,我的父母又觉得我能给一个皇子做侧妃也很好,于是就同意了。”“那……你后悔么?”魏琢愣了下,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对,不知道。我没有经历过寻常妇人的生活,不知道自己除了做妃子外还能怎么活,不知道嫁入皇家和嫁给凡夫俗子有什么区别。所以我也不清楚自己后不后悔。”虽然恨不得永远见不到常焜,但魏琢也想过,如果她没有成为常焜的妻子,那她的未来又会是怎样?她想象不到,也许这并不比做魏侧妃、魏美人更好。这世上的男人都是一样的秉性,她无所谓自己嫁给谁,只是想凭自己的力量努力活得更好而已。褚淮没有多问她什么,将伞交给她后登车,“一个时辰后我在西宫门等你,没有我帮忙你混不进去。”“知道了。”她踩着路上的积水往前走,绵绵细雨如同烟雾一般笼住了她的背影。“洛阳是座很美的城池……”她的声音遥遥传来,算是道别。美么?褚淮坐在车里撇了撇嘴。大概是因为生于这里长于这里的缘故,洛阳的奢华精巧在他眼中早成了平平无奇。“慢慢跟着她。”褚淮吩咐驭者,“她一个人四处游荡,我不放心。”那个下着无尽细雨的午后,魏琢胡乱的逛在洛阳的长街,而褚淮就默默跟在她身后不近不远的地方,陪她一起看过了金市、四夷里、胡寺,不知是否是因为之前魏琢的话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跟在魏琢身后去看这些早就就见过了千百次的景致,竟真的感觉到了几分不寻常的风.情。多年后他离开洛阳,辗转知漠北、至江南,梦里回想自己的故土时,脑子里记起得永远是青黛色的雨幕、道旁翠黄的枝桠、亭台楼阁掩在灰蒙蒙的雾中、长长的街道上女子袅娜的背影。这些,拼凑成了他对洛阳全部的记忆。的确是很美哪。==============褚淮来到尚书台时,已临近日落。袁涧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府,褚淮坐在了他对面。老者只好无奈的放下手中的东西,“你怎么老阴魂不散呢?”“我想知道……有玉门关传来的消息么?”袁涧甩给他几份公文,“有消息,但魏栩的下落仍未找到。那日似乎是一群鄯善和车师的起兵一同进攻玉门关,玉门守将试图贿赂胡人,以求他们退兵。魏栩原本是负责押送财物同那些胡人交易,但却在出城后忽然下率军冲锋,将那些人杀了个措手不及。他身后的骡车上装载的也不是什么金银丝帛,而是数十架弓.弩。他还带着火油,将火掷向了敌人,使对方的马匹受惊互相践踏——他和他麾下的二百余名士卒以最快的时间扭转了战局。”“好计谋。”褚淮感慨道。“但这应当只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他的长官,似乎只是想花钱让西域人退兵,可没想过要迎敌。他刻意挑了两百个家中就在玉门关附近的、和胡人有深仇大恨的兵卒,这才让他们甘心跟着他反击。胡人还未彻底退却之际,他们就听到了城墙上的退兵鼓被敲响。那是因为玉门关内,更多的人不希望这一战继续下去,他们宁愿窝窝囊囊的送出财物,也不愿浴血奋战——即便上战场的是魏栩而非他们。”袁涧看起来脾气很好,但说这一番话时,却也是咬牙切齿的。“最后,这些人甚至将弓箭对准了魏栩等人。”“不迎击敌人、龟缩在城门内也就罢了,居然还对正在奋战的同袍下手?”褚淮都瞠目结舌。“这世上多得是比你更无耻的人。”袁涧道:“魏栩一干人在两面夹攻下遁逃入了大漠,至今都没有线索。这不是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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