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星河手臂上来那一刻,林天敏锐地察觉到了旁人的目光,他僵直了一瞬,傅星河力气很大,带着他走。
“哥,那你工作……”林天担忧地望着他。
傅星河直直地地把他带到车旁,林天说:“我来开车吧。”
上车后,傅星河才跟他说话,“你担心什么,我在哪里不能吃饭?”
他是靠技术说话的,以他的医术,多的是人求他主刀,这还得看傅星河有没有时间。
“我还是担心……我讨厌有人说你坏话。”
“他们说他们的,说别人坏话,又不会因此得到利益,能说多久?”他不在意。
“哥你是不知道……医院里照顾人的家属,大妈老太太老头儿,都闲,就喜欢传八卦。”林天以前每次来医院,都能听到传的面目全非的八卦绯闻,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什么女明星狐狸精,他们都喜欢谈论。
更别说是发生在身边的事了。
傅星河反倒不太懂,“同性恋有什么稀奇的?”
林天看看他,又叹气,他们家傅医生,就是太醉心工作了,他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说道:“反正人就那样,就喜欢道听途说再添油加醋,以讹传讹。”
傅星河满不在乎地笑,“别人有求于我,不敢当面说我,至于背后怎么谈论,和我没关系,和你也没关系。”
“傅医生……”林天似乎受到了震动,傅星河的态度,是聪明人才有的态度,他是真正的为自己而活,我行我素。没有过多的善心,也没有恶念,对人对事,全凭自己的职业准则,譬如下午那位不相信他这种“同性恋艾滋病”医生的医术、要求换医生的母亲。而这种不信任的态度,常常会得罪一些人,换在一些医生身上,可能就脾气大地不做了,管你死活。但傅星河不会为此生气,他只讨厌讲同性恋和艾滋病挂钩的说法。但在他眼里,只有一个快死去的病人,病人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他没必要和不懂事的家属计较。
他自己也知道,他一计较,这手术肯定就得掰。
林天很佩服他,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医院门口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故,堵上了,傅星河指挥着他,让他从后面的专家宿舍区出去。宿舍区很老了,和明显高新建筑的住院部大楼比起来,老得日暮西山,苟延残喘。
“你们医院还有这种地方啊,”林天朝着窗外看去,“给老专家就住这种地方?”
“院务那边支出大头都是拿来购买医疗器械了。”傅星河是知道一点的,专家楼太过破旧,一群为医院工作大半辈子的老专家,现在老了,却住在这样的楼里。也有人去和雷院长提出过这个问题,可是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管这群“老专家”。行医一生,但这些老人,忘记了自己毕生的经验及知识,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得了老年人才会得的病,有些是痴呆,有些是迷信,院里不是拿不出钱,而是根本不想管。
林天看见一些散步的老人,成群结队地走过,很朴素,就如同这破落的宿舍楼一般。
他是只晓得捐钱的那类人,其实很少亲眼所见,也极少切身地去体验。给山区捐钱修学校,只是从电视上,新闻上,看到了可怜了便捐了,和大多数的好心人没什么不同。他看到别人可怜,便会心生同情,做什么?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捐钱。
吃完饭,林天就打电话给基金会的负责人,说:“沪市综合病院有一座专家宿舍楼,非常破旧了,你让人上门给他们送家电羽绒被……什么理由?不不不,不以基金会名义,编个社区送温暖的理由,还有啊,宿舍楼的健身器材都旧了,去修建一批新的,再定期请社工去关爱他们,照顾他们。沪市还有别的医院有这种情况的话,也这么做。”
交代完事,林天这头挂了电话,那头负责人一脸懵逼,林总没毛病吧?又不是空巢老人,一群老专家呢,都一起乐呵呢,需要什么捐助?不过吧,这林总就爱做这种事,估计是心血来潮,在电视上看到地震了,不行,马上捐物资,看到关爱空巢老人留守儿童了,不行,马上捐钱捐生活用品。
年纪轻轻就是个大善人。
大部分开始做善事的有钱人,基本是人到中年,做了亏心事想积德了,林总那样的,似乎真的就只是同情心泛滥,看不下去。而且他做好事不留名,基金会法人是他,出钱的也是他,外界却不知道是他,他只站在幕后做这些好事。
挺怪一人。
林天电话是在阳台打的,傅星河听到了一些,等他电话打完,就走过去抱他,林天扭头看他,“之前偷拍的人,应该就在对面楼租了房子,我让人去搜了一通,没抓到。哥……我们,要不要搬家?先搬我那里去。”
“不用。”傅星河的唇落到他的脖子上,他也讨厌有人窥视私生活,可是搬家,那人就不会追过来了吗?
他把林天带到屋里去。
雷院长说,举报给院务的人是谭松林医生,那么在他对面楼盘偷拍的人,或许就是谭松林,也或许是其他人。譬如林天的堂兄和大伯,他们拿着谭松林当枪使,利用他来击垮自己。
可傅星河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垮的人,哪怕贴上同性恋的标签,医院也不能怎么他,今天院务会议的结果就出来了,傅星河什么事儿都没有。还有专人在医院贴上科普同性恋的海报,人们一连上医院wifi,就会跳出来一则科普性质的广告。
林天嗯了一声,却想着一定要把那个偷拍的人揪出来,教训一顿。
太可恶了。
林天基金会的社区送温暖,第二天就落到实处,他下午还是从专家宿舍区绕路过去,看到家电商城的人在往楼群里搬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箱子。一群老人家就围在卡车下面,大约在说感谢的话。
他忍不住笑起来。
傅星河盯着他的笑容,伸手过去,把他的帽子摘下来,“以后来医院的时候,不用遮遮掩掩了。”
他用手帮林天梳理了下头发,“不用担心别人的目光,总会散的。”
“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林天抿唇,他今天到医院的时候很早,听见了一些人在说主任医师是同性恋的事,这些人都是道听途说,却谈论说这位主任私生活混乱,和好多男的都不清不楚的,太恶心了。
林天想也不想,当即给了说恶心的那人一拳头。对傅医生来说算不上事儿的议论,林天却不能忍,他不允许有人污蔑傅星河,不允许有人说他坏话,哪怕傅星河跟他说了许多次不要理,林天还是不允许。
他望向傅医生,“我非常、非常讨厌别人那样说你,他们是病人啊,你是医生,你要给他们治病的,却那么说你。”今天他就看见,有个病人死活不愿意进手术室,不想让傅医生来开刀。
那病人只是小毛病,傅星河就随他去了。
有人说他是心虚了,傅星河没有理会,他水准怎么样,不需要别人来评判。
“这样说吧,我与他们的关系仅仅是医者和患者,除开这层关系,他们什么都不是,所以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对我造不成任何伤害。”他声音变低,“对我造不成伤害,我不在意,你就不用在意。林小天,你懂不懂?”
“我……我懂,道理我懂嘛,我就是忍不了。”
傅星河凝视住他的眼睛,半晌,他叹气,“那好,但是下次不许在医院打人。”
“那我生气我忍不住啊,他凭什么骂你?”
“背着我说的,我也不知道。”
“可是让我听见了啊!”林天义愤填膺,摁喇叭,“凭什么骂你,凭什么,凭什么。”
傅星河笑笑,“幼稚,别摁喇叭了。”
林天这才停下,看着他,“下次我一定控制住,不打人了,不给你丢脸。”其实林天一直都是文明人,别人怎么说话他都不会发怒的模样,但是事情涉及到傅星河了,他脑子突然就炸了。
“你护我,我知道的,”傅星河说,“夏虫不可语冰,别人说什么是他们的事儿,都不是真的,当笑话看就完了。”
林天应道好,心想:傅医生心态真好。
第二天是小年,下午傅星河有个很重要的会诊,林天忙完了过来,他还没结束。林天这次,什么伪装也没有做,没有帽子没有口罩,露出面孔的他,像个发光体,会不由自主吸引旁人的目光。
这位病人从南方某大医院转过来,很棘手,而且还没有检查清楚病因。核磁共振和ct都做了,病人体征看起来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病人时常会痉挛,伴随自发**。
傅星河结束会诊出来,林天趴在外面栏杆上等他,听见开门声,林天就回头了,然后凑到他跟前来。傅星河看见他没戴帽子,也没戴口罩,嘴角轻轻一弯,道:“我先回办公室换个衣服。”
跟傅星河一道从会诊室出来的医生都看到了林天,有些时候,他们会见到总是和主任一起下班的青年,但是极少瞧见他的模样,这还是头一次见他没有挡住面孔。
原来是长这样!和主任一相比,完全是不差的!
以他们主任的长相身材,拿去出道都绰绰有余了!比那些弱鸡似的小鲜肉不知强了多少,像他这种明明能靠脸吃饭的人,偏偏医术还比他们这种四五十的老头子了得。虽然职称只是职称,主任的名头并不代表什么,但傅星河这个主任,端的是货真价实。
再说主任的……男朋友?也不像想象的那样啊,按照大众思维,gay都是比女孩儿还会打扮,比一些女人还骚、还绿茶。可是主任这个吧,怎么和他差不多高?还挺壮一个,和主任身材也没差多少,就是白,白的发光,耀眼。
而且很帅。
刚从走道出去,科室门口,林天就看见了谭娇娇。
她正坐在椅子上的,没有白大褂加身,是便装,一看见傅医生出来,她就站了起来。
这女的不是被赶走了吗?怎么还来?附近都是医生护士,站的不近不远,瞧着都是在干自己的事,实则耳朵都竖起来的。
谭娇娇是专门挑了人多的地儿等傅星河出来,她今天只化了淡妆,连口红都没涂,比在医院当医生的时候,憔悴多了。
她快步走到傅星河面前,满脸都是泪,眼泪说流就流,哗啦哗啦的。
“主任,照片的事儿不是我自愿的!对不起我不该听我叔叔的,都是我叔叔!我才知道,他跟您有过节,是他撺掇我的!”她情绪激动起来,要去抓傅星河,林天赶紧把傅医生拽开,不让她碰。谭娇娇哭的声音特别大,竖起耳朵听的,都忍不住扭头看她,“我不是自愿的,不是我的错,求求您,您让我回来工作吧……”
傅星河给她批的实习报告,直截了当地写她不适合做一名人民医生,这样的评语,出自沪市综合病院的脑外科主任之手,跟随她的档案,洗不掉也摘不干净。以后不会再有医院愿意聘请她这样的医生,可以说是前途尽毁。
谭娇娇根本想不到,傅星河会这么不留情面,断人绝路。
她哭诉间,把所有的真相都说了出来,这里人多,全是科室里的人,还有别的科室的,一听就全明白了——谭娇娇口中的跟傅医生有过节的叔叔,不就是之前被院长开除的那位谭松林医生吗?要说过节——那肯定是谭医生单方面的过节,他那人小肚鸡肠,收红包从来不笑,还有好多病人因为这一点,误以为他是个好医生呢。
搞半天,是两人合伙搞事?这也太缺德了吧,举报给院务不说,还在病人里传!
谭松林不是个好货色,他侄女也不是个什么好货色——这时候,听到谭娇娇说的话的人都不禁在心中想。
傅星河听她说完,全程表情没有变化,“小周。”他突然喊了一声。
“哎!”吃瓜的小周大夫连忙应道。
傅星河神态漠然吩咐:“带这位患者去神经内科看看。”说完,他也不管在场人的反应,牵着林天走了。他姿态再自然不过,林天有一瞬的紧张,但只一秒钟就消失不见了。
所有人都看见,傅星河主任是怎么拉着身旁的青年的。他的态度分明在说,在告诉这些看热闹的人,想看尽管看,他不在乎。当事人都不在乎,那这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主任,主任!主任……”谭娇娇还想追上去,小周大夫赶紧攥住她,“小谭美女,你行行好嘞?走吧,跟我去王主任那里瞧瞧病去。”
“小周,小周你帮我去跟他说说,主任器重你,你帮我说说……”她开始求助小周大夫,抱着她的手臂,“帮我说说小周,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自愿的,是被挑拨的……”
“你是不是减肥减出毛病了?你都做出这种事了,还想得到原谅?”小周简直无语凝噎,小谭美女毛病是挺多的,人也不聪明,死脑筋一个,所以才被老谭医生当枪使吧?主任说的没错,是该带她去神经内科看看。
傅星河走了,闹剧收尾,大伙也散了。
这下,医院上下八卦的内容又变了,之前走的那位谭医生你们知道不?不知道啊?都上报了!就是冯护士长啊,之前不是谭医生被泼硫酸吗,然后谭医生眼疾手快拽过冯护士长挡在自己面前!那手速快的,啧,怕是单身四十年了?
是非传的快,傅星河这个正主,却是完全不在乎,下班后和林天一起去了超市,买了不少年货,林天还买了面皮儿说回去包饺子吃。
小年夜吃了饺子,除夕夜还是饺子。
林天在家里做好了年夜饭要等傅医生回来,可是等了一会儿,傅星河却迟迟不回来。
他心里知道,怕是又被医院里的事儿给绊住了。
救护车停在医院门口,病人被推下车,急救员跑似的推着车,嘴里开始说情况:“男,三十七八上下,没有找到身份证明,车祸,伴有头部面部流血,伴意识昏迷,不能交流,伴抽搐,无恶心呕吐,无大小便失禁等情况……初步评估重型颅脑损伤!”
傅星河收拾好办公室的资料,换好衣服,正在锁门。
“主任!主任!谢天谢地您没走,120那边又送来了个病人,急诊刚做完ct三维重建……特重型颅脑损伤、创伤性脑疝、弥漫性轴索损伤、颅底骨折、双侧鼻骨骨折,左侧鼻骨塌陷,鼻中隔弯曲,蛛网膜下腔出血……”小杨大夫一连串地背下来,抬头看主任的反应。
傅星河听的皱眉,手上把门锁上,“ct。”
小杨把ct给他过目,傅星河看了几眼,“安排手术。”
“好!这就去安排!”
今晚是除夕夜,一部分医生放了假,一部分医生还在值班。医院里,春节以串休为放假形式,傅星河本来都要走了,衣服都换了,却被这台紧急车祸手术绊住。
“通知普外那边来一个医生,病人肋骨骨折。”他边说边往手术室那头大步流星地走,手上给林天拨了电话过去。
“刚送来一个病人,医院人手不够,只有我能做,林小天,你乖乖呆在家里,等我晚上回来。”
林天看向桌上做好的饭菜,眼睛暗淡了一秒,接着说好,“哥,那我晚上来接你。”
“不用,我做完手术就回来,乖乖等我。”
林天嗯了一声,“我乖乖的,哥你加油。”他对着电话亲了一口。
“我进手术室了,挂了。”傅星河把手机关机,洗干净手,手术护士替他给手术服打结,他戴好手套,开始看ct,“病人基本情况呢,病史,有人了解吗?”
“主任……您还是……”黄大夫给他当副主刀,病人刚被推进手术室,脸上血迹已经被擦干了。他看了病床上人一眼,又看看还在研究ct的主任,道:“您过来看看这个病人……”
“怎么?”傅星河走过去,看见了病人的面孔。
之前病人面目全非,没有确认身份,现在血污都擦干净了,傅星河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把谭松林的病史调来。”
黄大夫没动,磕巴道:“这个……这手术,您还做吗?”
“做。”
“可是…可是,这……谭松林,他跟您……”谭松林单方面,和傅星河有过节,前不久,主任的性向和私生活被人捅出来,还举报给了院务,经核实,背后推手就是这位谭松林医生,加上病人谭松林的侄女谭娇娇,前几天她来医院说的那番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要说主任心里没半点怨念,怎么可能?就算他真的清高吧,不怪罪谭松林医生,但假如,假如这台出了点什么差错,外面会怎么说?会说傅医生蓄意报复,谭松林医生干了坏事,傅医生在手术台上报复,医死人。
哪怕事实不是这样,也会被人传成这样。
要是聪明点,傅星河都不该担这台手术。
“不然我来吧主任,您本来就应该放假的今晚,这台手术您不要主刀了,回家陪家里人吧。”
傅星河看他一眼,“小黄,你成家没有?”
黄大夫嘴角抽搐,明明他还比主任大几岁呢!叫他小黄?好吧好吧,人职称在呢,他忍住了,道:“我都有孩子了主任。”
“那今天除夕,你不回家里陪家人过年?”
“我……”黄大夫说不出话来了,“我这不是有手术嘛,工作。我家里人理解我工作。”
“我跟你一样。”他说着,站在手术台前,低着头,双目对着手术显微镜,伸手道:“六号手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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