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军突袭金肃,在敌我双方兵力相差极为悬殊,战斗毫无悬念的情况下,金肃两位都头商议决定,未免士卒无谓牺牲,开城投降。辽军兵不血刃占领金肃军,倒也果真信守承诺,将两百鄜延士卒解除武装之后,去留听其自便。
不战而降,还被缴械放回,按军法论,军官必当处以极刑。王成二都头自然是知道军法的,所以在被辽军放还以后,便带着弟兄返回麟府,他二人自己绑缚了,投麟府安抚司衙mén请罪。
徐勇见事态严重,倒顾不得处置他两个,让人押解往延安,听父帅徐洪发落。自己则集结兵马,严防边境,只等父亲命令下来,便要夺回城池,报这一箭之仇。
延安,经略安抚司的帅堂上,徐洪紫袍金带高坐于上,下面两排武官分坐,牙兵全副武装列满台阶。成王二都头五huā大绑跪在台阶之下,不敢抬头。直到大帅一声令,二人被提入堂内。
众武官互相jiāo换着眼sè,心知这两个必死无疑。但都是多年从征的才弟兄,成王二人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实在是迫于无奈。辽军一直与西军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会预告知道他们会突然袭击金肃。兵力相差太过悬殊,根本无法坚守,在此情形之下,为保全士卒xìng命,这两个置xìng命于不顾,从人情上来说,还是让人痛惜的。
徐洪面无表情,轻捋赤髯道:“当初叫你二人领兵在金肃作甚?”
王都头双手反绑在后面,使劲低了一下头:“回大帅,卑职等奉命驻守金肃,以待jiāo割。”
“既是等jiāo割,如今城在何处?若nv真人要,我拿什么还给人家?”徐洪又问道。
王都头无言以对,自知军法不容情,如今唯死而已。倒是成都头年纪轻些,脾气也倔,还大声回答道:“卑职不战而降,丢失城池,论罪当诛!自缚前来大帅跟前,便是请罪!求死!”
徐洪一拳砸在帅案上,惊得满堂部将同时起身!只听大帅怒喝:“且不说军法!我鄜延军多少年来东征西讨,但有往前从无退却!如今,让你两个腌臜厮坏了名声!不战而降,还被缴械放还!传将出去,西军同袍如何看待我们鄜延军!我若是你,有何面目回来?”
见大帅发怒,堂上众将也不敢去求情!两都头虽不惧死,然在盛怒的大帅面前也骇得差点没把头低到地上!
过了片刻,才有一钤辖官大着胆子道:“大帅,这两个罪大,自是该死。然念在他们为保全士卒的份上,不若让他们自裁。”言下之意,便是留个全尸,好投胎轮回。
徐卫重重哼了一声,道:“鄜延军个个都是铁打的好汉!这两个不战而降,杀他们,脏我法刀!带下去,自行了断!”话虽说得狠,其实也是看在他们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留他们一个全尸。
王成二都头虽然不是出于贪生怕死而投降,但不管怎么说,不战而降已是死罪,居然还被缴械放还,辱及军威。若是不加以制裁,这兵徐洪也不用带了。
二人被带走后,徐洪叹了口气。众将只当他也是为王成二人惋惜,便都把气撒在了契丹人身上,纷纷斥责辽军胆大包天,竟把心思动到了西军身上,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没说的,必报此仇!
话又说回来,这没来由的,辽军怎么突然朝西军下手?须知边境武装冲突,事情可大可小,但契丹人明火执仗,攻占宋军驻守之城池,这已经是再明白不过的战争行为,不是“冲突”“摩擦”就能说过去的!挑明了讲,这形同宣战!
想宋辽两军,昔年还曾经并肩作战,一同伐夏,不说一个锅里吃饭,至少在一条道上行军。况且,两军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他们到底是为哪般?
徐洪听得部将们议论,开口道:“我们跟nv真人议和,摒弃宋辽同盟,已然是开罪了契丹人。当初辽军要取河套之内,徐宣抚强要了金肃。辽人忌惮西军,因此只能答应。谁曾想,朝廷又命我们jiāo还金人,契丹人得知此讯,怎能不怒?”
“是啊,契丹人只怕是认为从此宋金便合作一处,专mén针对他们。恰巧,刘宣判又下令关闭边境上所有榷场,这更加jī怒了辽军。夺取金肃,不过是向我们示威而已。倘若事态继续恶化,只怕……”
只怕什么,堂上武官们都明白。
“这简直是胡来!徐宣抚若在,便给辽人十个胆,也绝计不敢向西军开刀!若不是我们,契丹人连块落脚的地都没有,还在西域遥远故土呢!谈何东征复国?这倒好,一转身,拿刀捅我们!”
“怪只怪环庆那位!他最是清楚榷场于辽人的重要,居然全部关闭,换成是我,也要认为大宋有敌意!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徐洪此时chā话道:“你们有所不知,前些时候,夏境总管萧朵鲁不委托人前往兴元见刘宣判,声明凡徐宣抚在时借予辽军的土地城池,人家一概不认,俱为大辽领土。当时就争执起来,言语冲突之下,刘宣判将使者luànbāng打出,押解出境。估计,萧朵鲁不便是借着此事下手。”
“有这事?我说嘛!关闭榷场以来,我们这方边境一直太平,没有出事。怎么辽军就突然下黑手,却是刘经略作怪!”有武官大声说道。
“他到底想干什么?契丹人原本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这一闹,已然是撕破脸皮!从今往后,我们不止得面对nv真,还得防备契丹!这简直是luàn搞一通!他是非要把宣抚相公苦心经营,西军弟兄流血争来的大好局面搅得稀烂?”
“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是什么背景?徐宣抚的大位都让他抢了去,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不至于吧?宣抚相公不是主动辞职,要退居养伤么?”
“你什么脑子?这几十年,宣抚相公率领我们南征北战,打下赫赫军威!他老人家正当壮年,养什么伤?若不是被bī无奈,怎么会撇下西军弟兄,让那些人在陕西luàn搞?说到底,这还是朝廷……”
话没说完,徐洪拍案道:“这是帅府节堂,你等想作甚?”
起先那钤辖官道:“大帅,这么些年,我们追随大帅和宣抚相公征战四方,方有如今之局面。现在,那么一根搅屎棍子坐了宣抚大位,也难怪弟兄们不服。其实鄜延环庆挨得这么近,他有几斤几两,我们还不清楚么?”
“服不服你们说了算?我遇事不还得恭恭敬敬请示人家么?你们cào什么心?休提徐宣抚,他已辞去一切实职,举家迁出陕西了。”徐洪闷声道。
这话把一众鄜延将领们震惊了,什么?不但去了职,还举家迁出陕西?这是什么他妈什么道理?陕西是怎么保全的?那是徐宣抚率领我们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折了多少弟兄,费了多少钱粮才拼下来的!这陕西哪一路没有徐宣抚的脚印子?他去了职不说,还陕西都不准呆?就是这么对待功臣的?徐宣抚威名暴于南北,天下谁不钦佩?连他都如此下场,我们只怕也不必说了吧?
顿时,节堂上议论纷纷,将领们都有怨言。徐卫弹压下去,叹道:“这些事不该我们议论,以后再以休提。如今辽军已然跟我们撕破了脸皮,金肃被占,是我们鄜延帅司的责任。你们倒是说说,怎么办?”
“经略相公,这还用说?金肃紧挨着丰州,契丹人这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动粗,这口气如何咽得下?非要集结兵马,夺回金肃,连带着河清东胜一并给他夺了!方解心头之恨!他方知西军不是只吃白面馍的!”
“对!辽军新得两城,经营当不完善。大帅发兵前往,架了巨砲轰他个稀巴烂!也好叫那姓萧的小儿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所有将领都群情jī动,誓言报复。尽管这次辽军占领金肃,不曾杀西军一人,但缴械放还在鄜延军看来,确是奇耻大辱!他们是横惯了的,nv真人都不惧,燕云都敢闯,让辽军这么一下子nòng得下不来台,怎能不jī愤?
徐洪也是此意,当即便将军情记录,并声明请战,发往兴元府去了。
这时,刘光世在干什么?他已经得到了朝廷的批准,可以裁撤环庆帅司,防区划给鄜延和泾原两司,所辖部队由宣抚司节制,拟编入两兴安抚司序列。拿到了批文,刘光世便积极运作,打算近日就正式宣布,怎料……
徐卫原来那间签房里,刘光世坐在案桌后,一双眼睛就盯着桌面上鄜延帅司的军报,脸sè很不好看。在裁撤环庆经略安持司这节骨眼上出这种事,实在让人无奈。不过这还是轻的,在场的人都知道,辽军之所以猝然发难,撕皮脸皮,固然一段时间以来积累的原因,但直接导致此次事件的,说不得,便是日前驱逐使者引起的。
作为代理川陕长官,刘光世必须要负这个责,这是没法推托的。
对面马扩、张庆、刘子羽、吴拱等人都安坐,并没有jiāo集,人人如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置事身外一般。整个签房里落针可闻。
刘光世看了几个幕僚一眼,身子动了动,喉咙里干咳两声,沉yín道:“这个……”
幕僚们都抬起头来,想听听长官有什么见解。刘光世迎着众人的目光,颇有些犯难。说起来也真晦气,这才走马上任就碰上这档子事,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一把都没点燃,倒来场倾盆大雨。
“金肃,虽说nv真人已经送给我朝,但辽人猝然袭之,也有些说不过去。鄜延帅司请战,公等有何见解?”良久,他开口问道。
马扩坐直身子望了望,见同僚都不发言,遂道:“金肃,当初守军向我们投降,便是我们的土地。圣上和朝廷虽然命我司jiāo还,但未jiāo割之前,亦是我们的责任。更不用说,现在还得知,nv真人已经拱手相送。辽军袭击金肃,便是犯我疆土,形同宣战。卑职个人认为,至少,也是命令鄜延军夺回金肃,否则,朝廷的威仪,西军的军威,又在何处?”
刘光世听到这话,真比被人chōu了一鞭子还难受。面上lù出作难的神情,又看向其他人:“张参议,刘总领,你们是什么意见?”
张庆因与徐卫关系最为亲近,所以遇事一般不表明态度,此时见刘宣判询问,便道:“子充兄言论,卑职觉得有道理。”
刘子羽知道下一个要问他,主动道:“且不论国威军威,单就川陕而言,若不还以颜sè,只怕将来是非不断。”
刘光世神情越发yīn沉,又看向主管机宜吴拱,本也想问问他。但还是看了一眼之后,就此作罢,毕竟,此人在宣抚司的资历最浅。
幕僚都喊打,让刘光世左右为难。若说打,倒也是自己在军中树立威信的一个机会,但那得打赢才行,万一打输了,自己岂不是里外不是人?若说不打,下到鄜延将士,上到本司幕僚,都齐声请战,若强压下去,只怕引起这些人的不满,自己这个位置就算坐着,也不安稳。
思前想后,刘光世还是觉得,这个烫手山芋还是别接的好,推给朝廷吧。到时无论何种结果,都有朝廷在背后撑着。打定这个主意,他开口表态道:“本司眼下已无处置大权,此等大事,还是听行朝定夺。我即刻就上奏,对于鄜延将士,我的意见是,好生安抚,切不可在朝廷指示到达之前,作出过jī的行为。公等以为呢?”
他这话说得体面,让人无法反驳,几位幕僚面面相觑,都不言语了。刘光世见状,便让他们散了去。到了中午休息时,刘光世邀约他们一齐用餐,张庆和吴拱推说有事,婉拒了,只让马扩和刘子羽前往。
“你笔轩子转得圆,将此间事详细写下,派人送到四川去。不要派旁人,只让李贯的儿子亲自跑一趟才好。”
四川,梓州,shè洪县。
在县城的北面,涪江之滨,有一亭亭如华盖的灵山。名金华山,此山之所称“灵”,有两个原因。其一,山上有一座规模宏大的道观,始建于南朝梁武帝天监年间,由梁武帝下诏敕建,名“金华观”,此山因这观而得名。后来又于唐代重建,改名“九华观”。本朝英宗治平二年,下诏改名为“yù京观”。观内依次有灵祖殿、yào王殿、东岳殿、祖师殿、三清殿等。奉祀真武大帝为正神。
但是,shè洪本地百姓,却极其信奉“灵祖殿”内供奉的一位神仙。本地人尊称为“灵官菩萨”,其实就是道教中的护法镇山神将,王灵官,与佛教中的韦驮相似。但是本地人更愿意相信,这位王灵官是shè洪土生地长的神仙,所谓远亲不如近邻,真武大帝和其他神仙是要虔诚礼拜的,但真遇上事,还得求这位王灵官。因此,yù京观多年来一直是香火鼎盛,善男信nv络绎不绝。
除了yù京观和神仙们,此山还有一个灵处。那便是位于后山顶上的一处颇显简陋的小院。刘禹易写《陋室铭》,说“山不在高,有仙有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厮是陋室,唯吾德温”。
这话用在金华山再贴切不过。山不高,因有王灵官,便远近知名。山脚下涪江亦不深,却传说每年二月二,都可看到龙抬头。这后山顶上的小院虽然简陋,却因为它的主人而变得非凡。
你道这简陋小院的主人是谁?说起来有些久远了。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有两句诗是这么说的,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他的意思是,唐朝文风盛行,是因为“子昂”的开创。
这个子昂,不是徐卫徐子昂,而是陈子昂。陈子昂,字伯yù,他便是shè洪人,算是本地豪mén。年少时,任侠使气,说得通俗点呢,就是hún过。直到十七八岁,才开始发奋读书。他在这金华后山顶上,修了一座小院,终日在这里苦读诗书,终于学有所成,在二十一岁时入京赴考,高中进士,后来更成为一代大家。便是千百年后,不少人都还能随口yín出他的千古名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去世后,他这个读书的小院便成了本地名胜,百姓呼为“读书台”,断不敢有所损毁,一直保护起来。诗圣杜甫当年客居成都时,还专程赶来瞻仰陈子昂遗迹。所以读书台前有一副对联,“亭台不落匡山后,杖策曾经工部来”,工部,便是指的工部员外郎杜甫。
这读书台非止为名胜,更成为本地读书人的圣地。但凡念千字文,百家姓,四书五经的,莫不前来瞻仰。
所以,前有yù京观,后有读书台,金华山便因这两件而知名。而现在,又一位“子昂”悄然来到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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