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渡江了!”
一声充满恐惧的呼喊炸响在镇江大街上!仅仅片刻的沉默之后,熙熙攘攘的街市上突然炸开了锅!男人们此起彼伏的询问声,妇孺们震惊的尖叫声响成一片,只有孩子们还不懂事的扯着大人的衣角问,什么叫金人?
镇江城里乱成一片,在外的百姓纷纷奔回家中,顾不得辛苦置下的家业,只收拾些细软,扶老携幼离了家,直往各城门闯去。那守护城池的官兵一见人群黑压压的冲过来,慌忙关闭城门,士兵们排成人墙,挺着长枪阻挡人群靠近。这一举动,让惊恐失措的百姓们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人们高声叫骂着!推挤着!冲突不可避免的爆发了!
这些当兵的虽然得了命令阻止百姓出城,可并没有谁命令他们把刀口对准平民。一见人潮撞过来,只能横了枪杆,拿身体去挡。
“这些个贼配军!不去杀金狗,却来阻我等逃生,是何道理!冲过去!”有人情绪激动地煽动着。
百姓们象海浪一般,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士兵血肉之躯组成的人墙。军官提着刀高声喝斥根本不顶用,求生的本能让人们失去了理智……乱象一发不可收拾,镇江府各处城门人满为患!家境殷实的,有车有马,普通人家则背着包袱,抱着孩子,还得护着老人,在那城门之前不停地冲击,推挤!尖叫声,叫骂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禁中皇宫里似乎也受到了外面的影响,随处可见夺路奔走的内侍宫娥和全副武装的士兵。一群穿着朝服的官员们从宣德门匆匆入宫,不论文官武臣,俱是风风火火,边走边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不时有官员加入行列,都投资政殿而去。
“赵鼎!”
有官员喊了一嗓子!不少官员寻声望去,果见代理宰相职务的参知政事赵鼎正和“提举御营司”何灌自后头过来。当下,这数十名官员大多停住脚步,甚至调转方向,冲他二人过去!
何灌一看势头不对,赶紧欺身上前挡住赵鼎,直面汹汹而来的人潮!他早出双手,作劝阻状,大声道:“诸位同僚,有话……”话没说完,愤怒的官员们已经一拥而上,将他二人挤得东倒西歪!
“赵参政!当日耿相与我等劝官家撤离行在,是你们!左右了官家!如今金人已渡江,行在危在旦夕!你还有何话说!祸国误君之贼!”
“你何灌自侍有拥立之功!身为武臣,却历来飞扬跋扈!与赵鼎等辈兴风作浪!蒙蔽圣听!”
“我等稍后奏明官家,将此二贼罢官审问!”
“说得极是!还有枢密使折仲古!身为西府首脑,掌天下兵务,竟如此昏聩!”一片怒潮扑面而来,便是何灌赵鼎这般人物也招架不住!
折彦质与御史中丞秦桧等几位官员刚好进了宫,远远望见一群人挤作一团,也不知在争论些什么。秦桧远眺一眼,顿时色变:“折枢密,苗头不对!我等换条路走!”
折仲古定睛一看,首先发现了何灌,再一看,又看到了赵鼎。他二人被挤在当中,百官群情激愤,都在喝骂他二人。
面色一沉,这位年轻的枢密使道:“为何要改道?我堂堂西府之首,行事光明磊落,何惧谗言?你等若怕,自投别路!”语毕,大步而前。当时,便有数人追随他而去。秦桧站在原地,眉头紧皱,片刻之后还是跟了上去。
“国难当头!你等先自内讧,岂是为臣之道!”折彦质出身将门,练武之人中气十足!这一声吼,如惊涛拍岸,乱石穿云,顿使混乱的场面渐渐消停下来。
可“真诚”地将他们当作误国误君之“奸侫”并没有给他面子,矛头立即就对准了他。看着情绪失控的官员们冲过来,那枢密院几位同僚忙挡在他面前,折彦质一把推开,全然不惧地面对一众同僚!
“折枢密!城中已在疯传,言金人过江!你父折可求何在?江中水师何在?你的三道防线何在!”
“亏得还是将家子!只会夸夸其谈!我们都被他诓骗了!”
折彦质平素里温文儒雅,可此刻,他完全不象何灌与赵鼎那般退让。而是抗声喝道:“你们当中,有谁亲眼看到金人过江!给我站出来!”
“满城都在风传,岂能有假!瓜洲守军溃逃过江,难道不真?事已至此,你还想狡辩!”
“瓜洲渡控运河入江口,此地一失,行在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
折仲古大声吼道:“江中水师乃本相亲掌!直到此刻,枢密院并没有收到金军入江的消息!你等乱传谣言,是何居心!为金人作内应么!”
他寸步不让的举动,激起了一些主战派大臣的血性,纷纷出言相助。一时间,那资政殿前的广场上,大宋开国一百多年来未有的场面出现了。满朝文臣几乎泾渭分明地划作了两派,激烈地指责,质问,甚至叫骂。只有少数人远离人群,站在一旁,大摇其头……消息飞传入禁中,皇帝赵桓闻讯大惊!立即派遣内侍前来召诸大臣到资政殿面君。当下,那群情激愤的大臣们边走边骂,都投资政殿而去。
这处宫殿,是天子召见百官,接见外邦使臣,交换国书的所在,是国家最高权力中心的象征,何等庄严?可满朝文武入得殿后,仍旧不停,吵得那资政殿跟骡马市一般!
赵桓从屏风后出来,一直走到御座之前,那满殿文武仍旧吵得不可开交!内侍几番阻止都不见效,气得赵官家拿起一方砚台往御案上狠命一砸!
一声巨响!终于让吵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回过神来!刹那之间,殿中落针可闻!
“卿等皆国家之柱石!因何作此市井之态!堂堂朝廷官员,竟如那坊间泼皮无赖一般,成何体统!”赵桓罕见地发怒道。
赵鼎代理宰相,为政府之首脑,率先告罪道:“臣等无状,惊扰圣上,望乞恕罪。”
“望圣上恕罪!”众大臣七嘴三舌地附和道。
赵桓也没那闲工夫去多生气,坐下之后,百官正欲推金山,倒玉柱,行大礼。他却不耐烦地挥手道:“礼就免了!卿等因何争吵?”
班中走出耿南仲,奏道:“官家!镇江满城风传,言金人已渡大江。此刻,百姓动乱,皆欲夺城而逃!”
赵桓一张脸顿时煞白!金人已过长江!这,岂非马上就要兵临镇江城下!
折彦质被耿南仲抢了一个先,此时再不敢迟疑,急忙出班奏道:“陛下!妨间谣言不足信!臣掌江中水师,至今未收到金人入江的消息!可见,确系谣言!”
“折枢密!当着天子面,你还在掩饰!我问你,那瓜洲守军是不是放弃渡口,全部逃到江南来了?”耿南仲大声道。
折彦质神色不改,点头道:“确有此事,但……”
“瓜洲渡一丢,金人眨眼之间就将南渡!请天子,火速撤离行在!”耿南仲得了他这句话,立即向赵桓奏道。
“臣附议!”“臣附议!”“附议!”
他一挑头,众多大臣纷纷附和,都请赵官家火速离开镇江府避祸!金兵过江在即,若天子和满朝文武都困守此城,万一落在女真人手里,个人生死荣辱事小,国家无主,万军无首事大!
这么多人主张立即撤离行在,从前极力反对的赵鼎、折彦质、何灌等人却没有再据理力争。不知是因为忌惮诸多大臣的愤怒,又或是其他原因。
赵桓此时如坐针毡,见赵折何等人都不说话,心知局势必然已经恶化。只是这匆忙之间,往哪里逃?而且,这一走,也就意味着,江南也会遭到女真人的劫掠,大宋已经丢了两河、山东、中原,再丢,可就没地方了!
可要是不走,金人一旦过江,镇江府绝对守不住,到时难道象那辽帝耶律延禧一样去作女真人的阶下之囚么?早知如此,当初何不从李纲等人所请,将行在定于关中?有剽悍英勇的西军,有能征惯战的徐姚等将,至少不会被人打到眼皮子底下!
这会儿,那一班大臣都苦谏皇帝尽快拿主意,迟了可就祸事了!
“局势如此危急,便是要撤,又往何处撤?”赵桓焦急地问道。
耿南仲显然已经预先想好了退路,奏道:“臣等护拥官家,先退往杭州,视局势而定,再作计较!”
百官一拥而上,纷纷赞同,那阵势,是非要逼皇帝当殿决断!兹事体大,赵桓倒也没有马上同意,这殿上百官吵吵闹闹,实在不便商议。当下,便命百官暂退,并立即开详议司,会集执宰大臣相商。
时间紧迫,一众君臣连去就在禁中的中书省也免了,就在那资政殿上,闭门商议。文武百官不肯出宫,都聚在资政殿前的广场上讨论,等待着最高决策层的消息。
殿内,赵鼎、折彦质、何灌、秦桧、黄潜善等宰执都在,不过,已经罢相,失去详议司出席资格的耿南仲,也赫然在列。
赵桓命内侍将御座设在殿中,数位重臣两侧安坐。众人各怀心事,都是忧心忡忡。
“折卿,何卿,瓜洲渡确实失守?”被方才殿上那么一闹,赵桓显得有些疲倦。
折彦质一拱手:“官家,据溃退过江的渡口守军上报,金人进犯渡口,将士们以扬州失守,渡口绝难保全,因此渡江逃命。”
赵桓沉痛地闭上眼睛,喃喃道:“瓜洲渡一失,便只有一条大江挡在金人面前……”
折彦质闻言,与赵鼎何灌等人互相交换眼色,而后进道:“陛下,江中尚有水师,大小战船数百艘。南岸有御营司精兵三万,及最近收拢的中原溃兵两万余。此外,从邻近各府各州征集而来的厢军亦有数万之众……”
“折枢密,难道直到现在,你还想着阻金人于江北?”耿南仲有直视着他问道。
折仲古将头微垂,说道:“确实还可一战。”
“好,就如枢密相公所说,尚可一战。但胜败无定数,请问,万一战败,如何是好?”耿南仲又问。
折彦质真就答不出来了,因为一旦战败,后果是显而易见的。现在,他已经没有底气去求官家效仿真宗皇帝当年在澶州亲自登城督战的故事了。他也实在没料到,赵点,原秦凤帅,领着精锐的秦凤军,居然这么快就完蛋了……赵桓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已经明了,遂又转向赵鼎道:“赵卿,你意若何?”
赵鼎也感觉十分被动,他前些日子和折彦质何灌一道苦谏天子留守行在,决不后退,可现在。而且他心里清楚,一旦官家决定撤离行在,他就离罢相不远了。就算皇帝不罢免他,他也只能引咎自辞,没有别的选择。同样下场的,恐怕还有折枢密。
“臣……”赵鼎一时不知语从何起。一阵之后,无奈道“局势已然如此,官家若还留在镇江府,过于危险。”这也就是说,他也同意皇帝落跑。
既然主战派的代表都发话了,其他人当然也没有理由再坚持,当下,详议司全部通过,决议撤离镇江府!
但问题随之而来,往哪撤?真如耿南仲所言,撤往杭州?那万一金军追到杭州来呢?
“既然如此,那诸卿认为,朕将往何处?”赵桓沉声问道。
耿南仲左右一张望,见同僚们都不说话,当即对道:“先往杭州,若金军追来,再退明州!若还来,则乘船出海!大海茫茫,金军就算想追,也追不上!”
赵折何等大臣,本来有些抬不起头来,但一听这话,便抓住了反击的机会。折彦质当即道:“若天子出海,敢问,这军政诸般事务,谁人裁夺?难道置天下军民于不顾么?”
“各地自有长官,诸军皆有帅守,这种关头,只能请忠志之士,忘身于外了。”耿南仲昂首道。
“天子一旦撤主,这行在怎么办?”赵鼎亦问。
耿南仲居然露出了笑容:“赵相历来坚决支持示金以强,这正是相公报效天子之时。官家撤离之后,便请赵相领导军民抗战如何?”
赵鼎勃然色变:“鼎乃书生辈,何曾知兵?”
耿南仲又看向折彦质:“枢密相公出身将门,文武全才,守护行在责无旁贷。”
副相黄潜善亦道:“官家若撤离,行在和江防确需有人主持,枢密相公实在是不二人选。从前徐绍任枢密使时,逢行在南迁,也是由他留守东京。”
折彦质盯他二人一眼,知道他们是在借题发挥,冷笑一声,随即向天子拜道:“此事恐非大臣所定,须由天子裁夺!”他,和姚平仲、徐卫、刘延庆等人,都是赵桓亲自提拔的少壮派大臣代表人物,而且一向得皇帝信任,如此年轻就已经作了西府首脑,官家哪里肯让他以身涉险?
谁料,他话音方落,赵桓就问道:“仲古,你可愿留守行在?”
折彦质被这句话噎得不知如何应对,怔了半晌,方才道:“官家但有命,臣无不遵从。”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
“疾风知劲草,国难显忠良。”黄潜善赞道。折彦质垂首不语,他既然是将门出身,当然也就知道,皇帝一走,对长江两岸军民士气的影响有多大。如果真留他守行在,恐怕真就要抱定舍身许国的决心了。
此时,外头喧哗之声越来越大,让殿里已经无法再议事。赵桓得知百官聚集于殿前广场不肯散去,为稳定人心,遂决定将详议司的决议公告文武百官。
当资政殿的大门缓缓推开时,外头的嘈杂之声顿时消失,数百只眼睛齐刷刷射了过来,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皇帝在宰执大臣的护拥下步出殿来,赵桓见广场上百官齐聚,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自他登基以来,先就抛弃了东京故都,现在,又要放弃镇江行在,一退再退,着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耿南仲在东宫就追随他十年,当然理解主上的心思,在旁小声道:“容臣代为公告。”
赵桓正中下怀,点头表示应允。耿南仲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圣上会集宰执,开详议司议定,为保国家之基石,朝廷之根本,决议暂时撤离行在!”
话音一落,广场上顿时腾起一片欢呼之声,大臣们皆山呼万岁。赵鼎跟折彦质对视一眼,这搞什么东西?好像多大的喜事似的!
赵桓一挥宽大的衣袖:“卿等各回有司准备,等候诏命吧。”
文武百官再拜,正欲出宫而去时,便听人群中有声音道:“咦,太上皇?”
听到“太上皇”三个字,十有**都觉得很突然。只因这几年以来,太上皇深居简出,除了他的生辰和重大节日,皇帝百官前去祝贺之外,其他时候,他从不露面。
众人望去,只见资政殿东首,太上皇赵佶只领着一个内侍,正快步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