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长安城,水桶街。
徐卫一直觉得水通街不应该是这个名,它应该有个雅一点的名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附近居民都这么叫,倒把它本名给忘了。杨彦的宅子是李纲在位的时候,宣抚司给安排的。当时徐卫孤师镇守关中平原,因此虎捷的将领们待遇还是非常不错的。
他这处宅第虽然比不上徐卫的府邸轩敞,倒也整洁。三进三出的宅子,打扫得是一尘不染,这十有**是杨彦他娘的功劳。早在徐家庄的时候,徐卫就知道,杨大娘是庄里有名的“泼妇”,这绝对不含任何贬义。只因杨彦的老爹是个病秧子,一年到头似乎都蹲在他家屋檐下直咳嗽,里里外外全靠他娘一手操持。杨彦是家中独子,据说单传了好几代,也怪不得杨大娘着急。
徐卫到杨家的时候,外头一溜的战马没来得及牵走。几个衣着光鲜的汉子正在张庆的指挥下忙作一团,好像都是杨彦手下的军官。张庆的造型很有意思,平时除了进军营和衙门,时常一身直裰,今天正儿八经地穿着官袍,斜着批一条红布,正在那处指手划脚地张罗。
马二也是那副模样,那身绿色的官服勒得他跟块馒头一般。只是他明显就没有张庆活跃,操着手站在门口,只会笑。但是看到徐卫来了,赶紧奔下来牵住马,笑道:“大帅来了!”
“叫什么呢?今天这里没大帅。”徐卫笑着下了马,又提高音量道“记住了啊!今天是咱们杨彦大婚之时,不分大小,都是弟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得令!”来帮忙的军官士兵们哄笑道。
张庆苦着一张脸,上前道:“我说你就别添乱了,一会儿让马粪把大门给堵住,杨彦非找我撕皮不可!”
“你活该,谁叫你是傧相?”徐卫笑道。
张庆一指马泰:“他也是,怎么就我一个人忙?”
“你能干嘛,都知道啊,对吧?”徐卫冲众人说道,马上得到一片齐声回答。
张庆恼子,直接把他往里推:“进去进去,别捣乱!马二,也不指望你了,陪大帅进去。”
马泰如获大赦,将手一伸:“九哥,请。”
此时,背后又是一片蹄声,众人回头望去,见是吴玠王禀两个一前一后过来,老远就在马背上给徐卫拱手。后者回个礼,跟着马泰一同朝里走去,边走边问道:“哎,杨大呢?怎么没见人影?”
“迎亲去了。”马泰回答道。
徐卫止住脚步,左右一望,小声道:“你见过没有?真有那么丑?”
马泰牙疼似的咂巴着嘴,抓抓额头道:“九哥,老实说,还真不怎么好看。杨彦非让我先去瞅瞅,结果一看,唉,就跟当年徐太公在城里给你寻摸的那娘子一般。”
徐卫也是一脸晦气相,哀叹道:“可惜了,杨彦生得一副好皮囊,怎地这般命苦?今番休矣。”
“唉,谁说不是?杨大自己说,他娘看上人家家境殷实,贪图嫁妆,所以……”马泰也直摇胖头。
正说着,徐卫瞥见杨大娘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心里一紧,小声道:“他娘来了,收声!”
“哎呀哎呀!徐,徐大帅!徐经略!稀客呀!快,里面请,就等着大帅坐上位呢。”杨大娘其实也不过四十多岁,个头在妇人来讲,算是牛高马大。今天穿戴一新,正经的命妇服饰,上面是件真红大袖衣,下面是红罗长裙,该佩戴的标志也一样都没少,本来也算是标标致致。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还没习惯作命妇,居然系了条围裙!
一上来就把徐卫的手拉住,摸了又摸,脸上都笑起褶子了。马泰是个实在人,陪着笑,这时进来的张庆一看徐卫哭笑不得的架势,轻轻咳了一声。杨大娘似乎听明白了,赶紧撒手,将身一矮,仍旧大笑着施礼道:“哎哟,一高兴忘了,这就给大帅陪不是。乡下婆子不识礼数,大帅莫怪。”
她这么一说,倒把徐卫弄得不自在,伸手虚托道:“大娘不必多礼,今天是杨彦大喜之日,这里没有官,都是弟兄。你是他娘,就是我等长辈,哪有长辈拜晚辈的道理?请起。”
“看看,为什么人家能作大帅?你两个撮鸟说得出这般贴心的话么?”杨大娘起身对张庆马泰道。
马泰还是笑,张庆却不依:“大娘,且不说当着大帅的面,好歹你今天迎新妇,要斯文。”
“好好好,斯文!来来来,光顾着说话了,大帅里边请。”杨大娘尖笑着领了徐卫进去。进了中庭一看,嗬,整个是军队集结的阵势!留守长安几个军,统制不在,副统制一定在。至于统领一级的军官,那更是扎堆出现。当兵的没那么多穷讲究,不用主人招呼,自己搬把椅子寻凉快处呆着。军阶低,没找到椅子的便站着,大声喧哗,热烈地讨论。无非是说等杨统制把新人迎回来,非要看看是怎生模样。
谁知徐卫一出现,就眨眼的功夫,整个中庭顿时安静下来,原本大马金刀坐着的人飞快地窜起。他走过一处,军官们便抱拳行礼,节级高的,还唤一声大帅,统领以下的军官,就只能作着揖,低着头。
“不必拘礼,这不是帅府,也不是节堂。”徐卫笑着,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亲和一些。
虽然有人跟着笑,可气氛并没有缓解多少,紫金虎简直要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他知道,只要自己在场,这些军官们就会拘束。干脆不多说,直接进堂屋而去。恰好吴玠和王禀两个进来,便坐在一处吃茶闲聊。
这些人倒很懂规矩,绝口不提公事,所有话题都与今天的婚事有关。说了一阵,三人都把目光朝外投去,是不是新人到了,闹成这样?吴玠抢先起身,到门口一看,回头笑道:“果是娇客迎亲回来了。”
徐卫一听,也起身道:“走走走,一起帮忙。”
王禀抓住他话柄:“人家娶妻,大帅帮甚么忙?”
“帮忙看看还不行?”徐卫笑道。
出了堂屋,早望见一众大小军官涌向大门口,挤了个水泄不通!外头传来杨彦的大嗓门:“众家弟兄通融则个,堵啦!”
“兄弟们从来都是有进无退!堵了也没奈何!大家说,是也不是?”有唯恐天下不乱的高声呼喝道。
“是!”满堂哄然。
“不是!你们倒先让我进去再说!不就是喜钱么?给!”杨彦慷慨地答应了下来。
“那不成!你这厮专好耍赖!一进门指定不认帐!给了再说!”说这话的,居然是张庆。
“嘿!姓张的!你成亲的时候,兄弟我可没难为你!你这也太不仗义了!哎,不对,我不是请你来作傧相么?”杨彦听起来有些急了。
“少说废话!要么给钱,要么你就在外头呆着!”张庆哄亮的声音传遍全场,不让他赞礼,真是屈才了。
杨彦估计是急得没奈何,突然放声大呼:“九哥!九哥!九哥在哪?作主哇!”
他这么一喊,倒没谁敢乱说话了。喜得他心头一乐,嘿,这群腌臜泼才,怕了吧?还不赶紧让开?哪知,他刚想到此处,徐九的声音就从头远远传出来:“有本事自己进来!娘子都迎到家门口了,还跨不进门槛?别说你是虎捷军统制,丢人呐……”
听了这句,中庭里炸开了锅!无论官阶高低,全都跟着起哄!
“杨统制!哥哥劝你一句,该服软时要服软啊!”吴玠很不仗义地落井下石。
“杨大,你要是没带钱,我先借给你。不过事先说好,进门七分利啊!”
大门外头,敲锣打鼓的,搬抬嫁妆的,都簇拥着一顶花轿,也不急,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望着这群军汉们。他们觉得不解,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也会有这种逗趣的时候?
杨彦一身红,连乌纱帽上都不知让谁插了朵花,完全是副花花太岁的模样。被军中同袍们逼得下不来台,可他身上实在没带钱,老丈人倒是陪嫁了几千贯现钱,可这连家门都没进,总不好……正当他急得满头大汗之时,一个陪嫁的丫环上前小声道:“新姑爷,我们姑娘说了,后头那口箱里有些银钱,取去便是,莫要误了时辰,坏了体统。”
“什么体统?这些都是我在军中的袍泽弟兄!哪个不是过命的交情?还有,今天我们大帅可在场,小徐经略相公知道吧?别乱说话!”杨彦没好气地训斥道。
那丫头撇撇嘴,退了回去。杨彦左思右想不得要领,那帮弟兄又堵着门不让进,急得个新郎倌满脸都是汗,身上的官袍,前胸后背全被浸透!也不知动了哪根筋,他突然把帽子一摘,脚踢起衣摆往腰里一扎,挽起袖子,大声喝道:“来来来!都是上阵厮杀的好汉!不说钱!自问有本事能挡得住杨某的,亮亮相!”话说完,突然感觉不对头,踮起脚,伸长脖子往里张望道“那个,杨再兴和杜飞虎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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