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绍闻言亦笑,拱手朝南道:“怎敢劳圣上挂念?他不过是克尽本分而已。”
“哎,相公此言差矣。子昂效力军前,固为尽忠职守。然自宣和年间事发以来,军中将佐多负官家厚望。子昂年不及弱冠便投身行伍,历年来征战四方,屡立战功。下官时常听官家感叹,说子昂忠勇,冠于诸军。这都是故太师徐彰和相公教导有方啊。”黄潜善一番吹捧,说得很是恳切,也不知是真是假。
徐绍谦虚几句,又闲话一阵,黄潜善终究按耐不住,把话引到了正题上来:“相公,下官北上已久,镇江行在急盼和议消息,不知可有结果?”
“哦,还在谈。”徐绍轻描谈写地回答道。
黄潜善面露疑惑之色,又追问:“不知谈到什么程度?”
“北夷欺我太甚,提出大量无理要求,事关家国荣辱,因此不得不据理力争,且僵持着呢。”徐绍笼统地说道。他心里明白,黄潜善是镇江行在派出来的特使,名义上是向东京留守司传达和谈的诏命。其实说白了,他才是真正代表朝廷,代表天子的人物。说起来,这厮倒有些本事,当初老九起事时,他才是个知县。没几年,居然升到副相了。听老九说,他最初是投靠在蔡攸门下,蔡氏一门可被官家关的关,杀的杀,这厮居然能躲过一劫,左右逢源,倒也算滑头。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黄副相满意,身子朝前一倾,继续刨根问底:“不知金人提出了什么条件?”
徐绍看着他几眼,将案上那封书信拿起,往前递出。黄潜善立即起身,快步上前接过,又退回原位,展看读来。徐绍自捧起茶杯,也不喝,就暖手而已。半晌之后,黄潜善看罢,将信送还,脸上阴晴不定。
良久,拱手问道:“相公的意思,只承认靖康和议,以及答应赔款?”
“不错!金人野心颇大,非但张口就要两河山东,甚至连陕西也想插上一手。若是答应,如何得了?更遑论什么称臣岁币云云,这一点上,本官决不让步!”徐绍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黄潜善见他是如此态度,本欲进言,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对方在任枢密使时,就是主战派,数年以来,立场从未改变,基本上属于李纲这一路人。但与李纲不同的是,徐绍极得官家信任,因此明知让他出面谈判恐怕没什么结果,也不愿意绕开他,驳他的脸面。这一节,耿相吴相倒是早就料到的。
徐绍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茂和有话不妨直说,都不是外人。”
“相公既如此抬举,那下官就多一句嘴。”黄潜善点头道,“坦白说,若换他人,下官绝计不敢聒噪,也无须多事。但相公为国之柱石,子昂又与下官有旧,因此有一言不吐不快。”
“尽管说来。”徐绍放下了茶杯。
“这宋金开战,金人假托各种借口,然其本意,志在亡我。这是朝野共识,不容置疑。但此次女真南下,怪只怪那陕西某些人好大喜功,擅作主张,惹怒北夷兴师来犯。若不然,这场战事还得延后数年。有这段时间,朝廷大可从容整备,也不至于弄到眼下这副局面。两河沦陷,山东失守,中原又被兀术劫掠,幸赖相公坚守帝阙,又有子昂等将与陕西鏖战,稍阻女真兵锋。”
“眼下,兀术虽然撤退,但粘罕仍提大军虎视关中。长安已被围困,若再战下去,下官当然愿意相信子昂,不过,凡事总得作最坏的打算。万一陕西有个闪失,金军直趋蜀地,则东南不保。朝廷也正是考虑到这一节,因此不得不提出和议。暂时让步,以换取时间。”
徐绍也不知听没听,对方说罢,他没有任何反应。黄潜善的话,恐怕也代表如今执政的意见。将此番金军南下,归咎于当初西军进攻河东,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掩耳盗铃。没有西军进攻河东,金人就不来了么?对女真人,坚持抗战这一路线决不能动摇,求和是求不来太平的!虽说两国相争要讲究策略,但敢战方能言和。现在让人压着打,你再去和谈,除了自取其辱,还能有什么结果?
“相公?”黄潜善见他良久无语,遂唤道。
“嗯?哦,既是朝廷的意思,本官自当遵从,这不正在谈么?”徐绍说道。
黄潜善赔着一副笑脸:“只是,若坚持只承认靖康和议以及赔款,金人恐怕不会答应。是不是,适当地让几步?”
徐绍闻言,反问道:“那请教黄右丞,让哪几步?”
“这……”黄潜善无言以对。
徐绍见状,叹道:“其实本官心里也明白,两河沦陷已是定局,我朝主动提出和谈,女真人定会借机开刀。只是,这一城一地,都属天子,我身负圣命,为东京留守,怎忍相弃啊?再则,这先人故土,我等一抬足,此地非我所有。他日若想讨回,非数十万众不可,难呐。”
黄潜善频频点头,道:“相公之虑,下官感同身受,只是时局如此,没奈何。只能权作韬晦,以图恢复。”
这句话之后,两人都陷入沉默。黄潜善心知再劝恐怕也没什么用,自己也本不该多这句嘴,当下便起身告辞。徐绍也不挽留,一直看着他离开……十月初,无论是长安战事,还是定戎的谈判,都陷入僵局。怒火冲天的粘罕,已经动了留兵围困长安,择精锐重新寻找进攻路线的想法。甚至他已经派人去定戎,召回耶律马五,中断和谈。
可就在这个时候,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南朝使臣换了人,来的据说还是从镇江行在直接派出的高官。对方刚来的时候,还是一副据理力争的模样,但没两日,便松了口。说两河的事,可以从长计议。这个转变,让粘罕看到了狮子大开口的希望,终于耐着性子指示马五,可以继续谈,并再次声明,一个月的期限正逐渐减少,到时候如果没有满意的答复,便要攻陷长安。
这厮说假话脸都不红,他这会儿正坐立难安。又着急长安打不下来,还要担心延安。最让他震怒的是,近几日军中谣言四起,说什么长安城里兵精良足,根本不可能打得下来。又说西军直扑延安而去,搞不好连后路都得让人断了。
十月初四,定戎传来消息,宋使已经答应割两河、送岁币、允诺以黄河为界。这回倒让粘罕有些意外,南朝使节换人才几天,怎么答应得这么痛快?不过,他并没有满足,指示耶律马五,力争陕西!务必把这战略要地搞到手!告诉宋使,陕西若是不给,我便自己提兵去取!
十月初五,长安城。
经历了上个月的风波之后,城内暂时安定下来。金军多日不攻城,但守军仍旧没有松懈,严防死守,不敢丝毫大意。
李贯带着数骑,飞驰于大道之上,行人纷纷闪避。至帅司,马未停下,这短小精干的汉子便跃下地来,直奔衙里而去。遇佐吏,问明大帅怕是在都作院,又折身回来,马不停蹄地往作院奔去。
这永兴军路的都作院,规模自然不是原来的陕华都作院可比。有工匠数百人,各种器械作坊齐全。这种军事重地,防守极为严密,从外到里,随处可见挎刀执枪的士卒,警惕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进出的人。
李贯在虎捷军中是个另类,凡是扩编之后入伍的官兵几乎都不认识他。到了作院,还须向内通报,得到允许之后,方能入内。
进了都作院,绕过前面伎术官们的公堂,至一处空旷之所,远远望见大帅正被人簇拥着,象是在拔弄什么器械。快步奔出过去,鱼儿一般游走于人缝之中,到徐卫身边时,轻声道:“大帅,卑职有急事禀报。”
当时,徐卫手里正拿着一杆长约两尺许,粗如竹杆的铁管。听李贯如此说,便将那东西交还旁人,朝人群外走去。李贯紧紧相随,见左右无人,便道:“已经找到李军驻扎之地。”
“何处?”徐卫停下脚步,回身问道。
“就在南城外,李军并没有参与攻城,只作些警戒搬运之事。金人为围城,大肆捉捕百姓役使,都划在李植麾下。李逆为防生事,将乡民单独编为小寨,环绕于大营周边。”李贯沉声说道。
徐卫双拳一击,兴奋道:“合该这厮倒霉!就拿他开刀!”语至此处,又加小心地问了一句“可确实?万一撞错了地方,可是前功尽弃。”
“大帅放心,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错!”李贯信心十足地说道。
徐卫沉思一阵,忽地拔腿往后,至人群处,对都作院官员道:“将新造的‘奔雷箭’全部集齐,交由杜飞虎带至军中。”
而后,又对杜飞虎道:“你回去之后,立即召集统制以上军官到帅司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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