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外,萧瑟的秋风刮着军旗猎猎作响,一身银甲的将军单手握缰,回望了一眼青云山的方向。
眸光轻轻一晃,他毅然转身,猛然一震手中的缰绳,大军朝西迤行。
密林处的一架马车里,香桃素手紧握,指甲抠进了肉里,当那一片银光即将消失在天际,她猛然掀开车帘,追着向前跑去。
彩月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小娘,将军说了不让你来送,你非要来,道最后难受的还是你自己啊。”
大军越走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黑点,香桃仿佛被抽光了力气,颓然坐在地上。
她再一次打开手里的信笺,泪水模糊了双眼。
她懊恼自己。
重活一世,她记住了他的冷漠,他的无情,为什么独独忘记了他的好。
他全心全意护了她五年。
她不知道,重生之后她最介意的那五年,是上辈子她最幸福的时光。
他放下所有,和她隐居在青云山,把她当小孩子一样,捧在掌心宠着。
纵马驰疆的少年将军卸去一身的铠甲,挽袍伺候她的日常起居。
她总是害怕,常常哭泣,他寸步不离,随时把她搂在怀里,拭去她的泪痕。
她贪恋他的气息,他的怀抱,他的温存,像鱼儿离不开水,他随时都在,如春风般和煦。
她无忧无虑的活了五年,死前和他约定,即便阴阳两隔,她也要留在青云山。
凭着这股执念,死后她没去投胎,化作一缕孤魂留在了青云山,可惜,她被白马寺的香亭一困就是三十年,还把最美好的一段记忆遗忘。
她带着眷恋和不舍死去,却带着恨意重生。
叹只叹天意弄人,重来一世他们又历经一番折磨,而今再次错过。
悔恨,懊恼现在都没有用,天命难违,事却在人为,她只庆幸当初跟随自己的本心,强烈的想要帮助他。
他去前线打仗,她在京城亦有一场战争,她相信,他们冲破天命轮.回在这一世相见,不是为了草草的错过。
她用手抚摸着“生生世世爱你”这几个字,浑身充满了力量。
“夏怀瑾,说好的生生世世,你必须要言而守信。”
禅室里茶香四溢,水汽蒸腾,香桃氤氲在雾气里,眼周的酸涩得到微微的缓解。
宁远夫人一边煮茶,一边安慰她,“你也不必太悲观,太后打定了主意把皇陵建在彩虹谷,曹笠等朝中一帮大臣虽然反对,可皇帝不站在他们那边,他们的反对根本不成气候。过不了多少时日第一笔银钱就能进白马寺,我会第一时间送去边关,绝对不会让西北军弹尽粮绝,而后第二批、第三批都会紧紧跟上。”
香桃清了清嗓子,恭声道:“把夫人您牵扯进来,让整个白马寺置于危险之中,我真是过意不去。”
宁远夫人嗔道:“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我自不必说,苟活于世的唯一目的就是扳倒那个女人,让我的孩子得到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至于白马寺,你忘了白姨娘建寺的目的了么,它存在的价值就是为军队服务,所以你心里不要有负担,反倒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个计划的时候,心里赞叹,怀瑾何德何能,身边有你这样的小娘。”
香桃低头喃喃,“是我何德何能,遇见了他。”
闻言,宁远夫人低下眼睫,一向慈眉善目的面庞染上两团薄红,不自觉跟着念了句,“我何德何能,遇见了他。”
香桃抬睫望去,“夫人又想念先皇了?”
宁远夫人脸上挂着浅笑,悠然煮茶,“我和言卿自小一起长大,直到他大婚当夜才明白彼此的心意,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半载,可就是这半载,足够我回味余生。”
香桃心里被扯的生疼,“这种生活会不会很苦?”
宁远夫人手下一顿,面色黯了下来,“苦,当然苦,在一起的日子有多甜,一个人的日子就加倍的苦,但是我有寄托,为他生的孩子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香桃心里咯噔一声。
夏渊上一世活下去的动力是什么?她并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孩子,也没按照临终遗言去找他。
她在白马寺的香亭困了三十年,是不是他也等了她三十年?
呼吸一窒,她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前世,她欠他的够多了,她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在孤寂中等了她三十年。
不会的,他不会那么傻的。
深吸一口气,她强制自己从这种想法中抽离,回到现实面对的问题。
“夫人,我们把建皇陵的款项全部转去军中,这边一直不动土,迟早会被太后发现的,届时受牵连的人可是不少。”
在香桃胡思乱想的时候,宁远夫人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宁静,脸上的红晕业已褪去,“这个不用担心,怀瑾走前已有部署,春天到来之前,太后身边的人会被一个一个除去,她被架空,皇陵的事自然不怕被发现,我们要做的就是防止她提前发觉我们的计划,太后现在最信任你,这个就全靠你了。”
香桃点头,“我一定会想办法拖到那一天的。”
香桃陪着太后在白马寺住了一段时间,每日应付完太后,她一个人回到两个人曾住过的那个小院,一点一点回忆前世的点点滴滴。
有时候她看着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布置,会无声的落泪。夏渊一定是比她先忆起前世,所以复制了那时的陈设。
他是什么时候重生的呢?
刚回京的时候他还摆着和上一世一样的冷脸,两人互看对方不顺眼,慢慢的他们有了肌肤之亲,被奇怪的吸引力堆着向彼此靠近,她拼命想逃离,被他一次次诱着回来,后来他带她来到这个小院,眼里藏着两世的深情。
她一点点沦陷,试着向他靠近,可是他却退缩了,小心翼翼不敢触碰。
香桃心里狠狠揪起,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自己生死未卜的情况下,想保住她的完璧之身,成全她和别人共度后半生。
她印象中的夏渊,从来都是不畏血染沙场,也不会预想自己打败仗,可是因着她,他第一次动摇,心里有了犹疑,因为太在乎,所以患得患失。
所以出征前,他不告而别,且不让她去送行。
香桃走进寝室,怔怔望着水粉色的喜被,心中仿佛被灌了蜜,肚腹的痉挛,身体的酥麻和极致的美妙仿佛还在昨夜,他们是那么和谐,也都贪.欢,他们注定要在一起纠缠生生世世。
掀开床帐,两床被子并列铺在床上,香桃躺在里侧,手里握住他送给自己的那枚小玄铁,甜甜的睡去。
入冬的第一个月,夏老夫人走了,她还是没熬过这个冬季,只比上一世多留了两个月。
感觉到自己大限将到,她把香桃叫到自己床前,用气音道:“小桃子,祖母就要走了,怀瑾就交给你了,我替老国公爷照看了一辈子国公府,遗憾很多,不过最大的遗憾还是没看到怀瑾的孩子出生,你答应祖母,和怀瑾好好过,夏家开枝散叶就靠你了。”
香桃憋着泪点头,“我听祖母的。”
夏老夫人走的很体面,没有疾病缠身,没有哀嚎恐惧,仿佛就是睡着了。
香桃协助大夫人风风光光的送了夏老夫人一程,镇国公府群龙无首,仿佛要散了。
香桃记得上一世隐居青云山后,夏渊曾带她回国公府住了一段时间,专门处理国公府家眷的归处。
夏渊此刻正在边关打仗,顾不上府里的人,若他回来见国公府乱成一片,一定难以心安,因着毕竟夏老将军把府里的家眷都交到他的手上。
纵然这里面一些人伤害了她两辈子,她却不能坐视不理,她请大夫人把众人叫到正堂,凭着记忆,像夏渊上一世那样,妥善的安置了她们。
镇国公府被隔成一个个独立的小院子,留给她们养老,香桃亦根据她们家属的军功,向元丰帝奏请殷封,只是这一项要等元丰帝掌权了才能定下,家眷们心里有了希望,又可以过独立自由的生活,俱都满意,再无人心思动。
入冬之后,白马寺的禅房孤寂清冷,太后住着不舒服,就摆驾回了宫里住,香桃也跟着回来。
香桃乖顺,又会哄太后开心,太后对她的信任越来越深,渐渐的也就不再设防,香桃进出宫都颇为自由。
她可以常常回侯府看阿娘。
因为想起了上一世最后五年的事,她心里唯一的郁结也消散了,父兄没有冤死狱中,阿娘也没有孤独的对抗病痛,他们被夏渊照顾,都过的很好。
方姨娘因为一双儿女都有出息,在侯府的地位越来越高,侯夫人郑氏按捺不住,耍了很多花招,但侯爷经夏渊提醒,对嫡妻多了个心眼,自然就看出了端倪,郑氏露出的马脚越来越多,令侯爷瞠目结舌,他从没想过,身边睡了二十余年的人,竟有另外一幅面孔。
郑氏被赶到乡下的庄子里,方姨娘成了府里唯一的女主人,主持着中馈之权,侯爷念及孩子,不可能对郑氏太过绝情,方姨娘完全理解,并不计较这些。
她唯一牵挂的是远在边关的儿子洛锦鸣。
香桃知道母亲心里的挂碍,时常把边关送来的捷报念给她听。
边关战况异常激烈,北狄国主疯了般进犯,不计代价的调来六国的同盟军想在深冬到来之前占据乌里山,但西北军顽强的抵抗住了他们一波波的进攻。
最新的捷报已有反压的驱使,呼耶的同盟军已经全线退守到乌里山后。
但是夏渊大有乘胜追击,全歼敌军的势头,他带领一万精骑深入到乌里山内部,洛锦鸣亦自告奋勇的随夏渊而去。
方姨娘眉心一皱,儿子去了边关,她的心也跟着去了,从侯爷嘴里,多少打听了一些状况,闻言,她焦急道:“据说,深冬时节,乌里山大雪纷飞,滴水成冰,此时距深冬已不足整月,他们能赶回来么?”
香桃虽然也暗暗的担心,觉得夏渊此举太过危险,但她相信夏渊不是冒进之人,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有是经过深思熟虑。
她安慰阿娘道:“阿娘不必担心,之前的困境比这大多了,呼耶以十倍的精兵压过来,还不是被西北军打的落花流水,夹着尾巴逃了回去,这次定然也能逢凶化吉。”
方姨娘心里不安,拉着香桃去白马寺为西北军祈福。
香桃抽空去了一趟小院。
这里虽然据白马寺的建筑群不远,气候却暖和的多,雪落不到这里,苍松翠绿,植物半青半红,别有一番趣味。
外面冬天还没走完一半,这里似乎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入春,院里那颗桃树,枝头鼓着一个个的小包,跃跃欲试的想要绽放。
香桃站在桃花树下,仰着脑袋向上看,喃喃自语,“他回来的时候,不知道你们已经开过几茬。”
她会安慰母亲,却安慰不了自己。她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和他见面。
败了,他不会偷生,一定会在战场上拼尽最后一滴血,自此,他们天人永隔。
胜了,他是功高盖主的大将军,甚至可以独立养活一支军队,无论宫里谁掌权,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鼾眠,他此生注定不能回京,他们分割两地,中间隔着遥远的距离。
或许——,可以去找他。
会不会太奇怪,太主动,太不可思议?
她一头乱麻,这想的都是哪跟哪啊。
她用手指点点桃枝上的小鼓包,蹙眉道:“你呀,和我一样,就是太心急。”
她正默默烦躁间,远远的瞧见彩月带着元丰帝身边的康公公急匆匆的朝这边走来。
及至走的近了,康公公尖着嗓子道:“将军娘子,不好了,边关来函,乌里山出大事了。”
御书房,元丰帝瞪着双眼,沉声问香桃,“你确定么?”
香桃回答的掷地有声,“启禀陛下,妾身决心已定,恳请陛下恩准随援军共赴边关。”
元丰帝尝试着劝说,“你要知道,京都到边关,路途遥远,边关情况紧急,大军要马不停蹄的赶路,会有很多的苦头,身强力壮的军兵尚且吃力,更何况你一个女子。”
瞥了香桃一样,他面露不忍,最终还是继续道:“边关奇冷无比,你就算过去,与夏渊也没有任何帮助,反倒是让他多了一份担心。”
香桃眸光坚毅,施然叩拜道:“谢陛下关系,但妾身心意已决,不会轻易改了,还望陛下成全。”
道理她都懂,可是这一刻,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她必须要这样做,否则重来一世,也不过是徒留悔恨。
元丰帝从来没见过这么坚定的目光,心中一热,他扶香桃起身,“好,朕答应你。”
“谢陛下!”香桃声音利落,眼眸清亮,里面有光。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章大结局,明天写完就发,写不完就后天发。
宝子们见谅哈,我一定一定争取明天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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